水开的沸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商羽在心里松出口气,伸手拿过水壶。
热水徐徐注入紫砂壶,又细流汩汩地冲刷过品茗杯。
温杯洁具。
这一步过后,女孩才打开茶罐,取上等的碧螺春进茶则。
纤纤玉手轻且慢地将茶叶推进紫砂壶,她腕间的珍珠手串伴随动作下滑。
与杯盏“叮”的碰出细响。
宗锐眼眸随之一晃。
倏而笑了。
有点明白茶道的妙处了
有什么,比在这小桥流水旁,看江南佳人煮水烹茶更为美妙的呢?
嫩指纤纤,脆臂细细。
一举一动皆温柔。
很快,茶香在室内氲开。
商羽将第一道茶倒入两个细细高高的小杯,又将小杯子倒扣在品茗盏里。
拿过茶挟夹上倒空的小杯,她柔柔缓缓送至男人面前。
“闻香杯。”
慢声解释着,她又拿过自己的闻香杯为例:两手夹住小杯,缓慢搓动着靠近自己的鼻尖。
轻嗅茶香,女孩睫尖轻颤。
宗锐眸色深深地看了两秒,也照着她的动作,拿近闻香杯。
高挺的鼻尖动了动,男人低眉轻笑。
“这碧螺春,怎么有股茉莉香?”
商羽微怔,心里古怪地动了下。
碧螺春当然不会有茉莉香。
那是她的护手霜……
“可能因为是新茶吧。”她轻描淡写道,“味道清新些。”
“是么。”宗锐慢慢掀起眼皮睇女孩,笑意渐深,“难道不是商小姐——”
“红袖添香?”
商羽心跳一然,手上的杯盏轻颤。
这个男人……表面看着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但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偏偏又很文雅,且合宜。
正如他身上的气质一般,浑不吝之中揉杂矜贵,整个人矛盾又吸引力十足……
拿壶的手握了握,商羽没接话,默默将第二道茶倒进公道杯,再分到两盏品茗杯里。
玲珑小盏送到男人面前,他舌尖顶了顶腮,举起杯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
商羽哂了下,刚端起自己的茶杯,手机的闹钟响起。
拿出来瞟了眼,她下意识看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东仪路。
不知不觉的,她居然跟他一起呆了这么久……
商羽放下茶盏,起身。
“馆里还有演出,我先告辞了。”
宗锐看了眼那扇闭合的格栅窗。
“晚上的场,是传统的那种,还是弹唱?”
商羽有点惊讶男人居然知道他们还有传统场次。
“只是弹词。”她回答说。
“什么曲目?”宗锐又问。
“有固定的几首,别的要看现场观众点什么了。”说起自己的专业,商羽明显放松许多,话也不自觉多起来,“晚上游客多,大家就比较喜欢听耳熟能详的曲子,有些其实都不算弹词了,就是吴语歌……”
宗锐不动声色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女孩,嘴角翘起来。
“吴语啊,我这样的外地人能听懂么?”
商羽笑了下:“有的应该可以。”
“成。”宗锐打了个响指,起身,“那咱也去给商小姐捧个场。”
商羽愣住,脑中冒出她和男人一起回评弹馆的场景:
小师妹看见会发出尖锐爆鸣;
打扫卫生的吴婶也会刨根问底。
还有她妈妈和哥哥……
“这两天人多,馆里把票改成预售制,昨天都卖光了。”商羽咬了下唇,“楼上的雅座也是……”
今天的票的确早卖光了。
不过她毫不怀疑,这位小宗爷如果去她家评弹馆的话,别说她妈,就常去馆里的妈妈的那几个商场盟友,都能给人立马盖出个vvip雅座来……
“这样呐。”宗锐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地啧出一声,“那确实不好坏了你规矩。”
“……”
不知道为什么,听男人这样说,商羽心头又抚过一丝类似愧意的触动。
或许是他明可为,却没有选择动用自己的“特权”。
又或者,人家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单纯想听评弹呢……
将女孩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宗锐眼尾弯了下。
“我要不占座儿呢?”
商羽不解:“不占座?”
“唔。”
男人松垮垮靠坐在桌沿上,两条长腿散漫抻开,偏头睇她:“咱自带雅座,自备茶水——”
“就听一曲儿,成么?”
商羽眨眨眼:“怎么……自带座位啊?”
宗锐哼笑:“这就是我自个儿的事儿了。”
“过会儿商小姐瞧见我,弹首咱俗人也能听懂的就成。”
“……”
商羽越听越糊涂。
难不成……这个男人要搬把椅子坐台前听?!
想想那个情景她都要汗流浃背了好吧。
艰难地咽了下嗓子,她拿起衬裙跟人道别:“谢谢宗先生招待。再见。”
宗锐抬手,食指中指并在额角上点了下。
“不见不散。”
“……”
商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走了。
目送女孩下楼梯,宗锐有些懒倦地动了动脖子,慢悠悠晃到窗边。
夕阳西下,那抹旗袍柔影正穿过长街,向着暮色深处走去。
评弹馆离这儿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隔着一条河而已。
只不过这边没桥,来去需要一折一回,就显得遥远许多……
“小爷,人走了?”楼下的店员上来了,“茂哥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再过会儿吧。”宗锐坐回桌旁,朝墙边抬抬下巴,“窗开开。”
店员小伙走到屋头,将那扇一直关着的格栅窗打开。
——正对着对面建筑的后窗。
隔河望去,那间人气最盛的评弹馆正在里外里地忙活。
观众已经入座完毕,服务人员穿梭在满当当的桌椅之间,倒水上茶。
宗锐拿过桌上温凉的茶盏——是女孩刚才没来得及喝的碧螺春。
茶杯在掌中慢悠悠转过一圈,男人抬眸看向空荡荡的舞台。
等待好戏开场。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丽影抱着琵琶登台。
仪态步伐一如既往的端庄大方,可宗锐却敏锐发现了不一样——那双表演时从不看台下的美人眸,一上台,便不动声色地扫了圈观众席。
他扬唇笑了。
台前没人搬着椅子来。
台下也不见那个一眼就能发现的出众身影。
商羽心下稍定,收回视线。
抱着琵琶坐稳,五指刚搭上琴弦,她似是突然察觉到什么,目光倏地眺向后墙的小轩窗。
隔着瘦长的小河,男人就坐在对岸的窗后,正眼含笑意地望着她。
视线交接,商羽呼吸都停滞。
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拨出嘈嘈切切琵琶声: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1
吴歌婉转,淌进老河的丝丝流水里,也飘入那位,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宾客的耳中。
遥遥相对,男人脸上笑意更深。
一手还朝她举了下刚才的茶杯。
原来,这就是自带雅座,自备茶水……
商羽垂低头。
唇角却一点一点扬起来。
——醉里吴音相媚好,也在这一低头的温柔里: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咱们俩是一条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