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我格外惶恐,就仿佛东直门眼下有什么鬼祟似的。
我不敢多问,只躬身跪在地上谢过太子殿下宽赦。从那里匆匆退出来之后我只觉得心里格外不安,一路小跑往东直门去。
这皇宫可能当时选址就有点问题,步道一年到头总觉得阴冷。靠近东直门,便觉得一股腥气自风中飘散开,熏得人下意识捂住口鼻。那股腥味连绵不绝,越靠近东直门便越催得人犯恶心,早有些人在那里窸窸窣窣地围观着。
我下意识一阵发抖,彻骨的寒意从脚尖浸润到骨髓之中,伸手拨开眼前的身影,只见东直门出口位置横着一座木制仿佛晾晒渔网用的架子,上面并排吊着三个人头。
两男一女,均被剜去双眼,头颅在风中如同风铃一般小幅度地摆动着。那刺目的血浆已经凝结为黑褐色,落在三个头颅下方摆放的桶中。
沈敏的头悬在一片黑暗之中,黑色的长发被捆在绳子上,那小鹿一般明亮的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我双膝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
只因为那一封信,便将三人斩杀,头颅悬之东门吗?这么残酷的行径,这洋洋得意的炫耀?当真只是因为皇室天威不可侵犯吗?
我后退两步,眼睛却无法从沈敏的头上移开。
不,不是因为皇室天威不可侵犯,不是因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太子如此行事,只有一个原因——他心中有鬼!
我吓得忽然睁开眼,入目便是唐云忠和周恪己在灯前讨论事情的身影,不觉竟有大梦初醒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本来以为他们忙着谈事情估计没空管我这边,却没想我只是醒过来自己自顾自拍了拍心口平复,周恪己就看了过来:“阿梨醒了?可是梦魇了?”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有点蔫乎乎地摆摆手:“噩梦罢了,你们继续商量,不用管我。”
周恪己将手中笔搁下,皱起眉一声叹气:“阿梨回去歇息吧?”
唐云忠从旁边探出个脑袋,我这才看清他嘴里咬的居然不是毛笔,而是一截萝卜。他一口萝卜吃得嘎吱嘎吱的,看起来那萝卜水分还挺足:“怎么了?水土不服了?”
“我可是纯正的南方人啊!”我揉着额头,磕了两声,越看唐云忠那个萝卜越觉得好吃,伸手跟他要:“也给我个萝卜嚼一嚼。”
唐云忠去旁边框子里挑挑拣拣半天,找了个相对清秀一些的,随手在袖擦了擦,递给周恪己,又挑了好一会,又找了一个,在袖口仔细擦了擦,隔空要递给我。
周恪己无奈地摇摇头,把他手里的萝卜拿过来,从怀里取出巾帕,一边细细擦着,一边用下颌虚指桌上的地图:“云忠把这地图先挂起来吧,等会儿方便我们看。”
从萝卜根仔仔细细擦到萝卜缨子,这么反复了两次,周恪己才把那个圆鼓鼓的萝卜递给我,接着拿起兜在腿上的另一个萝卜,自己小口咬了起来。
“眼下北川也让我颇为头疼啊。”唐云忠把北境三郡的地图挂在墙上摊开,一边啃萝卜一边指着地图上几个地点,“大哥你看这里,北川地处北境与北方三郡交界处,可以说是北面防线的第一道关卡。”
“眼下唐家军的粮草,一般是从饸城从隆山以东过剑阁,经过北川送到北境营寨之中。”唐云忠的手指顺着南面的饸城沿着隆山东坡划过去,最后手指落在北川之上,“北川贵族们,各个都自立门户,粮草过北川,多少都要被克扣下一半,往年太平,北川又多三世老臣,倒也只能由着他们。不过眼下万一匈奴真要打过来……北川根本无法作为北境防线。若北川陷落,则北地三郡再无遮蔽,不日便会陷落于敌寇之手啊。”
我啃着萝卜凑过去:“我能不能问一下,这北川贵族扣下粮草要干什么啊?”
“这就要说到北地三郡的一个门道了。”说起这个唐云忠倒是来了点兴致,招呼我跟周恪己先坐下,“北地地图在此,南面平原一代分列洛安、韩泽两郡,沃野千里,此地善于耕种。北上过隆山一郡,北川城,正是这北方第一郡琅琊郡的中心之地。隆山绵延百里,草木丰隆,易守难攻。”
“北地之防,百年之间大抵因循此道——在饸城一代将两郡粮草辎重准备齐全,过剑阁运送到北川,经由北川分批次再往边关送过去。”
我听着点点头:“听着很是合理啊。”
“这是明面上的交易线路。朝廷从饸城把粮草从百姓手里买下,经过三道关隘送到边关。然而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唐云忠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握出一道青筋,“大哥应该知道,边关的军饷费用走的是兵部的帐,而采买粮草走的是户部。这两笔帐天然就是对不上的,因为户部只管购置粮草,而兵部除了采买粮草,还有兵械、马匹、铠甲、修护城墙等许多费用。而这对不上的帐就造成了边关最核心的问题。”
“公粮、私粮。”周恪己接过话,似乎已经了然了,“我来此地之前公道师弟便告诉我若要治理北川,这个问题最为要紧,果不其然。”
唐云忠点点头,见我还有些不解,便解释道:“公粮私粮本来是应对战场形势多变而制定的采买制度。公粮就是户部问饸城买的粮草,其价格是需要记录在案的,做不得假。然而边关情势多变,有时候营中粮食不够,也不能让士兵饿着,只能由营中主簿去买一些粮食应急所用,这笔账一般计入兵部,而不过户部。”
我再想起北川世族扣下粮草一事,瞬间明白了过来:“他们是把那些粮草扣下来,再当作私粮卖给唐家军?”
周恪己不动声色地看着地图:“前人有诗讥讽:车马多往来,粒米值千金。阿梨,看来我们此来北川,需要解决的问题可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