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宫中近侍御差大太监,蒲公公根本没必要与自己说这个,但他还是说了,那就证明这些话里隐含着他希望自己了解的信息。
蒲公公年纪不过四十余,加之在宫中地位颇高,身体和精神头看着有时候比加班加点办完公务下衙的表哥还好,自诩老迈未免有些过了,不过这或许是为了强调那句“年轻乖觉的新人”这样的话,难不成眼下宫中还是有别的变动?还是真正说得上话的掌权太监另有其人?这话不好直说,蒲公公言谈之中极有分寸,怎会贸然抱怨,借着差事提一句,想来也是流露些许的不满,也许他日自己真的回京,种种变化际遇后,他或许也是有求于自己的地方。
梁道玄站在府门前,望着宫车顶挂着银穗的小尖消失在街道尽头,一时出神,忽觉脖颈深处悄然碰撞到细小的凉意。
抬头一望,才见不知什么时候,整座北威府城都被巨大的铅色低云所笼罩,不由分说往下压,已是不能再近,自灰裂的痕隙当中,正朝下飘出星点乳白的碎屑。
原来是下雪了。
雪花如羽似絮,轻柔婉转降落人间,瞬息忽大,混同北风翻飞直扑人面。
街道上行人也开始快起腿脚。承宁伯府在北威府城最繁华的玄武正街侧一巷,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小贩寻常沿街叫卖,行人与公办的官吏络绎不绝,此刻大多在寒凉的落雪中行色匆匆,几户常年摆摊的汤饼与小吃贩子都忙不迭收桌椅,盖炉火。
人人都知道躲避雪天的寒冷与艰难,趋利避害自是人之常情,但自己这好日子还没过腻歪,就要朝冰天雪地里迈出这样一步去,即便是清晰明净如梁道玄自己,有时也会困惑这种命运的裹挟究竟有何可破之法?
不去,若是太后妹妹为此记恨,自己亲人如何保全自身追求仕途?去了,他又如何在这天子一号的外戚身份下独善其身不被权势的波涛吞没?
梁道玄任由细雪覆盖额发肩身,寒意当中也觉不胜,调头回府。
“银碳二钱,不呛不烟!”
一声呼和叫卖自巷尾传来,原本行人渐少的街道似被这亮堂的嗓门喊穿,忽得多了好几个人问价起秤,又走来几个挑担卖弹絮好的棉坨的商贩,再加上走街串巷摸过来卖铜器和热蒸食的小贩,霎时热闹不减方才。
梁道玄望见天晴转雪的种种一切,站在原地呆愣着,醍醐之感的倾注使得伯府管家连声唤他少爷催他回屋取暖都没听见。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雪寒天华,路本难行。
但人和人要走的路是不同的。
想做寒天生意的,必须要吃这雪里来去的寒苦,也有自己那份别人分不走的利。
如今,到了他该寒夜秉烛披衣起早的时候,这是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前路,他虽为家人有所回馈,却也有自己的机缘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等待。
至于是什么,大概要踏上之后方才知晓。
这样一想,梁道玄心境大昶,颇有悟道之感。
梁道玄坚信,自己应该是命运的挑战者。他上辈子每个选择都是如此,这辈子顺其自然亦复如是。
“表弟,你怎么了?”
管家叫不回表少爷,看梁道玄呆呆矗在原地,赶忙去请示崔鹤雍,他赶来后见自己表弟表情古怪,在纷纷落雪当中犹如玉立,面容却似喜而无笑。
崔鹤雍以为表弟因太后强传之事苦恼,心道我弟弟自打来了我家,便是无忧无虑的,哪经过这样的大事,顿感责任深重,上前用力一拍梁道玄肩膀道:“你不必惶急忧虑,只要承宁伯府还有一片瓦在,就不会让你受雨雪之困。”
“如果……我这辈子就该与雨雪为伴呢?”
梁道玄思路打开后的惊世之语使得崔鹤雍怔愣当场:“什么雨雪为伴!”他用力摇晃弟弟的肩膀,抖下大片的雪花,“你还有我爹娘,还有我这个大哥在,万不会至此的!”
“大哥,万一我是别人的雨中伞、雪中蓑,那不也挺好的?”梁道玄反握住崔鹤雍的胳膊,回过神看着他笑道,“大哥还记得我带回的那两盆山踯躅么?仙娆之姿举世无双,可这样的花也唯有在幽秘深山当中才有,有时人至艰境,倒也是别一番风景,我既有自己的路要走,这路上还能陪姑母姑父与大哥一道同行,岂不乐哉?”
梁道玄话语中的轻快与从前的他别无二致,崔鹤雍连担心都忘在脑后,只觉这话中别有洞天,可来不及多想,就听表弟打了个喷嚏道:“好冷!快回屋暖一暖!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入京这一道怎么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