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监州将盐引的事情说了?”高炳如骇然地喃喃自语,一时失了主张。万人英将朱子的嘱托如实陈述了,紧接着便退出了静室。高炳如满头冷汗,他胡乱地在袖中乱摸,终于颤着手取出了一方手帕。
待高炳如拭尽汗水,方才强自稳定住心神,只听他唤道:“来人。”两名谒者应声而入。高炳如因吩咐道:“传我命令,即刻差遣专人赶赴黄岩捉拿严蕊——那个严蕊原名是什么来着?”
其中一名年长谒者思索片刻便回应说:“回监州的话,周幼芳。”
“不错,速速把她提来。”高炳如稍觉气短,他慵懒地往太师椅上一靠,“此人身上所担干系极大,路上万事小心,愈快愈好。”谒者们退出静室,他才摇头晃脑地翘起腿,手指轻叩桌案,形成了一段单调的节奏:“唐知府,置你于死地的非是高某,实乃朱熹与楼钥。冤有头债有主,九泉之下你可千万别告错了人。”
却说朱子打定主意要追责唐仲友,便亲自坐镇州衙,分担知府职权,介入案情理断,因令万人英代为草拟弹劾表章,自己则来偏厅密审唐仲友。一到偏厅,七八名谒者齐齐躬身行礼,朱子免却缛节,出言道:“你等且来厅外等候。”待谒者恭谨退出,他这才迈步入厅。
唐仲友此时正穿枷戴锁地坐在厅内的木柱旁,发髻已被打散,头发自额前垂落下来。朱子负手上前两步,温言道:“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即便如此,我却对你深感熟悉,好似你我已相识多年了。”
唐仲友轻笑一声,目光炯炯地望向朱子,反问说:“你见过陈同甫了?”
朱子闻言微微一怔,而后回道:“不错,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扪心自问,并未亏待同甫,他却反倒跑到你面前大力诉说我的不是。”唐仲友仰头抵住木柱,感慨万千,“同甫来台州数月,我频频设宴款待,对他的请求无一不允,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讽刺。”
朱子默然良久,方道:“赵娟落籍那日,你究竟对她说什么了?”
“我不过说了我该说的,”唐仲友的目光穿过朱子,远远地望向厅外枝头的麻雀,“陈家的境况她必须知晓,而后如何选择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赵娟现在何处?”
“死了,”唐仲友闭上双眼,“就在陈同甫不告而别的第三日,有百姓于官河岸边发现了她的尸体,后由州衙出面将其安葬于城西乱葬岗。”
朱子长叹一声,一时没了言语。
“朱公,属下有要事禀报!”一名谒者风风火火地闯入偏厅,拱手行礼道。朱子不悦地回身示意他出去,却听他说:“朱公,州衙外聚拢了不少百姓,都是要向您状告唐知府的!”
朱子愕然不已:“来了多少人?”
“……已有将近五十人。”
闻言,唐仲友不由放声大笑起来。朱子来到他面前,蹲下身望着他的双眼,沉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为何不笑?——是我盛情款待陈亮,允诺其一切请求,陈亮应当谢我;是我对高炳如多有训诫,但从未存心陷害,还将抗旱救灾、安抚百姓的功劳赠给了他,高炳如应当谢我;是我移款造桥,又甘冒杀头风险,向富商出卖盐引换取粮食,救活数十万台州百姓,台州百姓应当谢我。”
唐仲友虽是笑着,但朱子眼见其泪水汹涌而下,心中亦是不大好受。
“可如今陈亮责备我,高炳如贬损我,台州百姓痛恨我,”唐仲友嘲讽地瞧着朱子,“是我心盲,错看了人。你倒一身清白,来这里做起了青天大老爷,但这些人今日能如此对我,将来未必不会如此对你。”
朱子当下转身离去,行至厅门处时忽而止住脚步,他仰头望天,但见飞鸟尽没,云卷云舒,不由喟然道:“朱某一世为子、为夫、为父、为生、为师、为臣,但求‘无愧’二字。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无愧于己心。”说罢,他迈步向前,身影随即湮灭在了一片灿烂光华之中。
唐仲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朱子离去的方向全力喊道:“我唐仲友于台州为官一载有余,同样无愧己心!”话音未落,谒者们已然将偏厅大门彻底关闭,空留唐仲友一人跌坐回原处,失神地望着地面上微小的光晕打发时间。
朱子快步来到州衙门前,但见此地已聚集了近百人,远处还有更多的百姓匆匆向这里赶来。通判高炳如率领谒者竭力安抚着吵嚷喧哗的人群,另有几名书记正将百姓的控诉如实向簿上记录。朱子默默来到书记身后,驻足观看,但见其上写着:
淳熙八年三月初五,彘圈垮塌,告至州衙,唐知府不予审理;
淳熙九年三月至四月,唐知府设粥棚施粥,粥以粟熬制,稀而不稠,难以果腹;
淳熙八年四月至今,新桥落成,唐知府收取过桥税;
淳熙九年二月,唐知府与富户蒋氏多有往来,常欢饮通宵,不理政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