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是妹妹的乳名,取自草木青青,为葳蕤繁茂之相。
年纪小的孩子,起不了太大的名字。唯恐命格不够,压不住,易夭折。
正如傅惊尘,他亦有乳名,是父母长辈叫的,再大些,母亲为他择名,惊尘,不与尘泥同流。
后念私塾,先生又为他取字,为不凡。
可惜再无人会唤他不凡,那是个文人的字,不该属于杀戮。
若是没有那场劫难,青青也早到了该取名的阶段。
父亲会翻遍诗书,为她选优美的字词,也或许是殷殷期盼,盼她一生平安喜乐,也或许是愿她此生鲜花锦簇,名声鹊起。
但都不会有了。
傅青青消失在连名字也未取的阶段。
傅惊尘不是没有怀疑过城主话语的真实性。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拎着血淋淋的剑从妹妹房间中出来,地面拖拽一长串血痕,那人不在意挥剑,剑上腥血滴在他脸上,还是热的。
是妹妹青青的血?是妹妹的乳母王嬷嬷?还是那个针线活很好,会给妹妹做柔软鞋袜的丫鬟翠云?
傅惊尘不知,他本该也在那个夜晚死去,甚至能听到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他对破庙里佛祖发愿,说自己并不想就此死去,他要复仇,要为惨死的一家人讨个说法。微微拱着身,他自己将露出腹外的肠子塞回腹中,那些器官都是软腻的,摸起来和蛇很像。
但他却活了过来,思绪日渐清明。
自此之后,回顾灭门前富户人家的生活,好似一场繁华梦;恍若隔世,如看旁人的人生。
但若傅青青尚在,他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那大约是这世上,同他唯一有血缘的孩子了。
离开药峰前,傅惊尘问叶靖鹰,能否让花又青偶尔也过来做事。
就像王不留那般,以外门弟子的身份过来,只做杂务;叶靖鹰若是心情好,亦能指点几句。
叶靖鹰看花又青,后者正好奇地研究博古架上的一个酸枣枝笔架。
那东西是昔日定清所赠,镌一句小诗,是他爱徒芳初写的打油诗,他亲手刻上去。
「
碧水低回断雁惊,白云远飞孤鸿鸣;
百岭千峰花又青,一去万里我独行。
」
叶靖鹰沉吟。
他在药峰独居百余年,从不教女徒弟。
无它,只不想再走定清的老路。
旁人都说,是定清道心不坚,欺凌徒儿;叶靖鹰从不信的,这桩凡尘旧事中,最先情根深种的,却是他那个女徒芳初。
定清一力承担了所有骂名与指责。
叶靖鹰同芳初的最后一面,她写此诗,定情安静刻。
彼时他们已为千夫所指,因败坏道德纲常,一日为师,本该终身为父,怎能生情。
再后来,就是听闻芳初祭剑。
这件事令叶靖鹰警觉,他虽修医,却也要修一颗无情心。他要追求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如此督促下,必然不能令男女情爱迷惑心智。
现在他已一百多岁,早已到有心无力的贤者境界,捻捻胡子,又看花又青。
这个女娃娃,虽好奇,却也没有乱动,很规矩,这点不错。
傅惊尘出声:“我听人讲,先前为您捣药的那位童子,被朱宗主要去。”
叶靖鹰捻胡须,再看花又青,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矜持表示,再想一想。
只有一个王不留,肯定不行,整理药房、理清药单是大事。
但想过来的外门弟子不止一人。
许多身体不够强壮、又不肯选体修苦练的弟子,大多会优先选择医修,这毕竟是危急时刻能保命的术法。
他不喜直接答应,不会在小辈面前表现得过于慈和。
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花又青给叶靖鹰行礼,姿势规矩标准,恭恭敬敬地说谢谢宗主爷爷。
叶靖鹰没纠正她的称呼,随意挥挥衣袖,要他们离开,先各自回住处,等傍晚,负责审讯的人自然会找他们。
傅惊尘付了一两银子,从叶靖鹰处拿走了几个小瓷瓶,白色的,透明状,闻起来有细细的味道,花又青辨认,是何首乌、桑葚和墨旱莲。
他又问叶靖鹰,倘若其中加入蔷薇花粉,是否影响效力?
得知并不影响后,又取了些蔷薇粉,尽数加入,再嗅,则是浓浓蔷薇香了。
花又青狐疑:“你要做什么?”
傅惊尘说:“赚钱养妹妹。”
花又青:“啊?”
她很快知道了傅惊尘要做什么。
一两银子,十小瓶,傅惊尘送到湘夫人府上,说这是家传秘方,蔷薇护发粉,只需在洗头发时加入,可保头发光泽亮丽。
湘夫人慷慨,随手给出一百两银子,又摸了摸花又青浓黑头发扎起来的几根小辫子,笑着说,等审讯时,必然会替他们多说些好话。
傅惊尘拱手:“多谢湘宗主。”
那一百两银子,傅惊尘只留了二十两,剩下的全丢给花又青。
花又青不接。
傅惊尘顿:“怎么?”
花又青小声:“骗人的钱,收了亏心。”
“哦?”傅惊尘问,“叶宗主说那药能保头发光泽亮丽,我可曾骗了湘宗主?”
花又青摇头:“可叶宗主卖一模一样的,十瓶一两银子。”
傅惊尘说:“我加了蔷薇花粉,算不得一模一样。”
花又青说:“可也不是家传秘方呀?”
“怎么不算?”傅惊尘说,“我们是这个秘方的第一代,可有问题?”
花又青:“……”
糟糕,她竟然觉得傅惊尘说得很有道理。
花又青捂住脑袋,感觉对方的邪恶将自己也污染了。
“你年纪还小,别学这种假清高,”傅惊尘弯腰,将钱重新塞入她小口袋,平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应该都看到了,别犯傻。”
花又青低低一声喔。
那钱沉甸甸的,在她口袋里,要烫出一个大洞。
关于他们的审讯在日落时执行。
蓝掌门坐镇,留在玄鸮门中的六大宗主齐聚审讯堂。
左手起,依次坐着剑修郁薄紫、丹修朱尔坤和体修金开野,右侧,则是医修叶靖鹰、音法霍成烟,及轻摇绸扇的湘夫人。
那绸扇上还是双面异色绣,一面鸳鸯戏水,另一面杨柳依依。
此刻,这杨柳依依的一面朝外,她款款起身,向蓝掌门禀报,说守在那边一个昼夜,从未见到傅惊尘与花又青二人。
朱尔坤脾气火爆,率先发问:“你这意思,是说我炼制的寻踪丹有误?”
“怎会呢?”湘夫人以扇遮唇,微微一笑,“或许是服食丹药的弟子术法不精。”
朱尔坤冷哼一声:“绝无可能。”
叶靖鹰一言不发,他端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试药么,生发在天,他向来如此,从不会对这些弟子有所怜悯。
这倒符合他一贯的态度。
金开野亦开口:“那日我仔细探查过,黑水塘侧的确没有傅惊尘的气息,这一点,不单单是我,郁宗主亦能作证。”
郁薄紫轻咳,微微点头。
霍成烟冷声:“谁都知道你金开野常去外门看这个小丫头,这话有几分真假,尚未可知。”
金开野急急:“霍宗主莫要信口开河。”
“信口开河?”霍成烟环顾四周,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是第一位婚后才入玄鸮门的弟子,周身未佩戴丝毫首饰,一双眼严苛明亮,沉声,“恕我直言,蓝掌门,您对蓝琴的额外关照,已经违背规矩。念在蓝琴腿部有疾,不良于行,才格外网开一面——现在,”
她指一指花又青:“难道要这里再出第二个蓝琴吗?!”
不等人回答,霍成烟忽提高声音,她声音中好似有某种灵力,直接发问:“傅青青,我问你,你失踪的那天,究竟有没有去黑水塘?”
花又青张口:“我那天……”
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如今张口竟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那些话语到了咽喉中,舌头就像被霍成烟操纵了——
不愧是音修的宗主,不止使用箫笛筝琴,只要她想,任何声音都能成为武器。
包括在逼供上,音色中施加的力量,便能迫人不由自主讲出真话。
若此刻置身事外,花又青定能大肆夸赞这种能力,可现在不同,一旦真的被逼问出真话,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花又青的手藏在袖子里,灵活利落地翻转,勉强同霍成烟的音压斗争。
舌头渐渐僵滞,话也转了几个圈,含糊不清:“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