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桃觉得可惜。
做学问这方面谭秀才是积极勤奋的, 每天检查完谭青武他们的功课会抽空读书,书铺进了新书或是文章他跑得最快,好书好文章常常让他爱不释手, 翻来覆去琢磨它的遣词造句。
闲暇时会抄书,家里的书多是他抄的,有些地方做了标注,看得出他肚里有些墨水,和其他读书人探讨文章也是口若悬河且言之有物。
他的学问在很多读书人之上,其中包括何树森。
何树森能进府学那谭秀才也没问题,与其把长学夫子给别人不如自己借着身份拼搏一把。
“爹, 你说何叔跟你的关系好, 你不帮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帮他也不过了自己那道坎,不如你去参加府学考试,既找着拒绝何叔的理由进去了又能帮何叔。”
桌上燃着油灯, 风吹着燃得很快,谭秀才挑了挑灯芯,笑道, “你当府学是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啊,考试难得很,好些廪生都望而却步,我哪儿行?”
他谦虚地摆摆手, 完全不敢想自己进府学的情形,一想嘴角就两边咧开...然后慢慢垮下...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心情起起落落的很是复杂。
青桃有些纳闷,记得小时候谭秀才意气风发的出门参加乡试,虽是落榜并未流露出沮丧放弃的念头,所以她以为谭秀才这些年专心读书却半句不提科举是想把握大些了再下场考试, 如今看来怕是有别的原因,此事非三言两语劝得通,青桃寻思着明天问邱婆子是否知道谭秀才为什么放弃科举再做打算。
一阵夜风来,桌上的油灯差点被熄灭,青桃想起屋里的窗户没关先回屋了。
窗户是用白纸糊的,易破,平时手指头就能戳破,关得严了大风能把裂口的窗户纸吹出大洞来,她将窗户半开,摸黑爬上了床,睡得迷糊时隐约听到院里有轻微的响动,像来了老鼠,悉悉索索的,她捏着嗓音学了两声猫叫外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她翻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直至清晨咚咚咚的敲门声把她惊醒,钻出被子看天已经亮了,仍是灰蒙蒙要下雨的天气。
夜里好像下了雨,屋檐的麦秆滴着雨滴,混着麦秆泡水的味儿弥漫开来,她问,“谁啊?”
“是我,青槐啊。”谭青槐应该刚睡醒,声音沙哑低沉但透着浓浓的喜悦,青桃拉开门,谭青槐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含着无尽笑意凑了过来,歪着半边嘴问,“三姐,出事了,你猜是什么事?”
敲门声消弭,前院压制不住的斥骂声传了过来,青桃不欲理会,但看谭青槐双眼希冀振奋的望着自己,她配合的猜,“青杏挨骂了?”
骂人的声音是男人,谭老头凡事听邱婆子的做不了主,不会颐指气使的骂人,谭三户怕刘氏不敢嚣张,谭广户膝下无子不爱吵架只和李氏有过节,他骂李氏李氏会骂回去,不会是现在的情形。
“不是青杏堂姐,再猜?”
“是四叔?”
家里经常挨骂的就是谭广户,他不爱种地,见缝插针的偷懒不下地,邱婆子骂他骂得最多。
谭青槐少有回来不知道也正常,她摆出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表情,谭青槐再次摇摇头,脸上表情相当丰富,语气贱兮兮的,“不是四叔,你再猜,你肯定猜得到的。”
谭青槐讨厌的就两人,除了谭青杏,那就是...
“大哥?”青桃不确定的吐出这两个字,谭青槐立刻换上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色,竖大拇指拍青桃马屁,“三姐太聪明了,就是大哥,爹骂大哥呢。”
这时,隔壁屋的门开了,邵氏不高兴的走了出来,看看青桃,又看看谭青槐,她好像没休息好,面容憔悴,眼皮和脸都是肿的,没有上妆,瞧着灰头灰脸没精神,唯独那双眼锐利如刀,嗖嗖朝谭青槐射过去,谭青槐捂嘴,委屈道,“是爹在骂大哥。”
邵氏挪开视线,目光聚在院子对面的人身上,郭寒梅一身翠绿色衣裳,头发上绑着绣着花的发带,神采奕奕,比前边几天看着漂亮得多,邵氏皱了下眉。
郭寒梅看到邵氏了,喊了声娘然后问谭青槐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谭青槐摊手,早上他起床如厕,瞥到檐廊上站着个人,光线昏暗看身形认出是谭秀才,喊爹对方没应声,如厕出来发现人没了,但前院的斥骂声渐渐明显,他不想凑热闹的,也是回屋睡不着,爬起来去前院偷瞄了眼。
谭秀才握着戒尺,脸色铁青地骂地上跪着的人。
谭青槐道,“大哥肯定是不早起读书挨骂了。”
府试后谭秀才对谭青文要求很严格,天边露出鱼肚白必须起床读书,谭青文在镇上有人监督没睡过懒觉,回村后人人顺着他养得他学会偷懒了,他不挨骂谁挨骂,谭青槐为自己的猜测雀跃,“定是这样。”
穿过小堂屋就看到前院的情形了,谭青文跪在正房门外,脚边散落着书和纸,谭秀才拿着戒尺,脸色阴沉,指着谭青文头顶骂,“好逸恶劳不思进取还谎话连篇,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儿子!”
“常与你说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不求你头悬梁锥刺股但最迟天麻麻亮就要读书,你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做得好,结果呢,背过身就呼呼睡大觉,言而无信就是你的为人?”
谭青文不敢承认,连连甩脑袋。
“德行有损,学业飞速退步,瞧瞧你的文章,词句不通,颠三倒四,立意紊乱一塌糊涂,连书塾几岁孩子都不如,信不信你三妹都比你强。”
一直垂着脑袋的谭青文抬头,不高兴谭秀才拿他和一个姑娘相提并论,脸上尽是不服,见状,谭秀才举起戒尺就拍了下去。
戒尺是竹子做的,约有手臂长,是谭秀才去镇上教书那天村长送给他的,希望他好好教书多教出来几个秀才给耕田村长脸,他铭记于心,将戒尺挂在墙上时刻以提醒自己,从没拿这个戒尺打过人,谭青文是第一个,引以为傲的长子成了这副德行如何叫他不生气。
连续打了好几下都没停手的趋势。
戒尺落在后背声音清响,其他几房的人被吵醒了,站在自己门前看热闹,眼看谭秀才几戒尺下去仍不消气,众人皆变了脸色。
谭青文是长孙,生得仪表堂堂,很多人提到谭家都免不了夸谭青文斯文俊朗,他要是有个好歹可就成外人饭后茶思了。
李氏心下琢磨,“大哥,青文是大房长子。”
语声未落,院对面的刘氏厉声反问,“长子怎么了,不听话还不能收拾了?”
刘氏的心向着大房,听不惯李氏的阴阳怪调,帮谭秀才说话,“爱之深责之切,正因青文是长子,是底下弟弟妹妹们的表率,不好好管教成四弟那样怎么办?”
谭广户是所有不好的典范,刘氏教训孩子常挂在嘴边,‘是不是想像你四叔讨不着媳妇’‘是不是想一辈子打光棍’‘是不是不想种田以后喝西北风啊’诸如此类的话不胜枚举,刘氏打心眼里瞧不起谭广户这人。
提到谭广户刘氏的印象就是懒,想到懒刘氏整个人像被打开了开关,惊恐地看天,笼罩多日的雾气散去,天色明亮,她忙不迭催谭三户出门干活。
天亮了好一会儿了,还不出门干活在家窝着干什么,她又催不见人的谭青牛,“青牛,青牛,快去地里干活了。”
谭青牛惺忪的唔了句,谭三户小声道,“还没吃早饭呢。”
他还想回屋睡觉,揉了揉眼。
刘氏掐着他胳膊里侧的肉转圈圈,嘴翘得老高,“吃什么吃,先去地里干活,早饭请娘送到地里来不就行了?”
谭三户看向灶房,嘟哝,“早饭快好了。”
“好什么好,地里的活重要还是早饭重要?”刘氏拉着脸就要发脾气,谭三户受不住,套上草鞋扛着锄头闷头走了,刘氏提着小半篮子麦种跟在后边,身后是挑着粪桶任劳任怨的青牛,三人消失在门口后,谭秀才怒气大涨,“看看青牛,比你小几岁已经帮家里干活了,念你要参加科举,家里的脏活累活从不让你做,你不懂感恩竟混日子去了...”
说着又落下手里的戒尺,额头和手背青筋直跳,“你哪点有大哥的样子?”
谭青文眼观鼻鼻观心,不狡辩不解释,谭秀才恨不得踹他几脚,脸都气得扭曲变形了,青桃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无论谭青武他们功课多差,他顶多蹙眉质问他们有没有好好听课,从不像现在这样怒不可遏的骂人,还打人。
可见对谭青文何等失望。
谭青槐却满意得很,小声起哄,“狠狠多揍他几下,他回村就是想偷懒,我有证据...”
青桃不知道他和谭青文有什么仇,把谭秀才气狠了不见得是好事,她捂住谭青槐的嘴不让他继续说。
邵氏吓坏了,害怕谭青文有个好歹,过去劝,“青文做错了你好好教他,打他打出毛病了怎么办?”
“打出毛病更好,免得参加院试丢我的脸。”
昨晚邵氏告诉他谭青文读书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他就疑惑,谭青文的书都是他准备的,复杂难懂的地方他已经讲过好几遍,怎么可能几天才翻页,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早早起床想考察谭青文功课,照时辰该在小堂屋看书的人没起床,等爬起来考察他功课竟一问三不知。
短短两月竟像个初入学的人,如何不叫他生气。
邵氏不懂学问的事,眼看谭秀才额头青筋再次暴起,她搭着谭青文肩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谭青文嘴硬,一个字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