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走了。”
正午烈日当空, 街边花店内再寻不到纤瘦的女人身影,梁栩柏被窗外刺眼的光惹的眯起眼。
收回视线转头,男人看向通往小巷的后门,长叹出声:“出来吧。”
满室清香, 只剩下时针走动的细碎声。
咔哒。咔哒。咔哒。
梁栩柏脸上散漫消失不见, 起身大步朝后门走去时, 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烟味,不由低低骂了一声。
连同花店, 小巷背后的整层庭院都是他随手买的,平时梁栩柏偶尔也会在露天小巷里抽根烟。
印象里,周时予从不抽烟, 生病缘故, 酒精和其他刺激性食物也几乎不碰。
而不沾烟酒的男人,此时正背倚着灰石白墙, 高瘦的人微驼着背,低头时突出的脖颈骨明显,额前碎发半遮着眉眼;当单薄白衫被过堂风吹得鼓起时,有几分颓靡的蛊惑。
男人骨节分明的左手夹着根短烟,猩红贴着指缝忽明忽暗, 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落在他冷白的皮肤。
白雾颗粒散进风中, 梁栩柏看着周时予持烟的左手不见表带,任由数十条疤痕在皮肤狰狞, 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嗓子眼。
几年前,他曾问过周时予,为什么不去做皮肤重建治疗修,而是执意要用表带。
“皮肤裸露在外,会让我有种如影随形的裸奔感。”
这是周时予当时的答案。
此刻男人却任由手腕裸露在外, 就像他决定把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暴露给盛穗一样。
梁栩柏原先要他坦诚,也只想过把真实病情如实相告
他没想过,周时予会直接把过去那些腐肉烂骨从身体里翻找出来,以近乎残忍的方式、直白清楚地摆给盛穗看。
甚至不留给盛穗任何想象和美化的空间,一本日记、一幅画作就足以打破她所有尝试的补救。
“你就不怕,她真的被吓跑?”
梁栩柏话出口,就觉得这提问太残忍,半晌又扯了下唇:“不过这倒很像你性格,要么完全不碰,要么一次性做绝。”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烟头火星被细风卷起,金灿猩红落在手腕,在皮肤周围漾起丝丝痛感。
周时予垂眸,静静看着腕心转瞬即逝的光点瞬间泯灭,沉沙声线是被烟草浸染过的颗粒感:“要么继续骗她,要么死拖着她不放手。”
指缝夹着烟头,他抬起手腕,忽地好奇滚红烟头摁下去,会是怎样感受。
“唯二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半晌,周时予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梁栩柏,镜片后的黑眸深不见底:
“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在进退两端皆为死巷的人生长路,盛穗是他从天而降的第三条生路。
除了欺骗和拖累,周时予仍想放手一搏,去赌一个结局。
赌她是他的绝处逢生。
梁栩柏见男人双眼直勾勾盯着烟屁‘/’股,挑眉,果断上前拿走周时予手里烟头丢掉。
他没骨头似的靠墙,语调懒散:“就没想过循序渐进、让她慢慢接受?”
“接受什么,和疯子一起生活么。”
周时予直视左手掌心空落落,只剩无名指指根的钻戒:“她要的已经很少了。”
——”你希望,另一半是什么样呢。”
——“性格温和、情绪稳定,能聊得来就可以。”
周时予清楚记得,那晚她说的每个字。
那是盛穗第一次坐在他的副驾驶座,如薄纱的皎白银月洒落在她姣好的面庞,梦里都不曾见过的侧颜,让周时予甚至不舍得眨眼。
她说的是,她想和一个正常人生活。
只是要一个正常人。
再简单不过的要求、甚至随便是谁都可以,却独独排除了周时予。
反反复复的病情发作,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注定无法成为正常人。
周时予直起身,头靠在墙壁,望着乌黑穹顶中夹缝生存的一丝天光,忽地笑了笑:
“这世上这么多正常人,偏偏只多出我一个。”
“......看你怎么定义‘正常人’,”梁栩柏双手抱胸,仰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是个人都难免有点心理问题,照你这么算,所有人都是潜在的‘疯子’。”
“再说了,当正常人有什么难的——只要你跳出别人套下的定义,谁都是正常人。”
大话谁都会说,多数无事于补;周时予并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决定将选择权交给盛穗,就不会再多废话。
口袋里的黑色手机震动,周时予低头,点开陈秘书发来的消息。
【陈秘书:刘医生那边打电话,说最新一批动态血糖仪已经送到了,使用前需要进行教学,想问下盛小姐那边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方便。
他也不知道。
垂眸望着屏幕上的细小黑字,周时予只觉得它们下一秒就要从手机跳出来,按键锁屏,突然生出几分悔意。
该晚几天再和她说的。
至少要让她先试试动态血糖仪,否则下次再突发低血糖,没人在身边该怎么办。
知道盛穗能照顾好自己,周时予终于意识到,结婚不过一月有余,他已经习惯和盛穗生活共处的日子,太多事情被他当作理所当然。
比如随时给她打电话,随时去到她身边,随时可以拥抱她、亲吻她、甚至和她长长久久地做‘/’爱。
在蜜罐里浸泡享乐太久,让周时予得意忘形地忘记,卸去伪装的本真的他,其实连对她好的资格都不曾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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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穗沿着海岸线独自走了很久。
浅黄色的海沙颗粒细软,踩下去,半只脚便会陷进去;再拔出来时,能看见不规则的浅坑,四周的流沙再向低坑处陷落。
海岸线横跨千百公里,沿东方是不见尽头的商业街,餐厅、酒吧、特色服装店等一应俱全,放眼望去满是欢闹人群。
而西边是礁石成群的无人区,成年人更爱在平软沙滩上晒日光浴,孩子们则更不被允许和尖石为伴、以免受伤。
盯着刺眼光照,盛穗在路分叉口张望片刻,最终选择走向与人潮相背的西边。
她很清楚,过去的盛穗一定会随大流的选择东边,哪怕西边的风景更符合她心意——
因为随波逐流不一定对,比之逆流却一定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