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刚才拿通知书的小姑娘帮你付了钱,信不信老子抽你啊!”
青年在混沌中迟钝抬头,捕捉到店主话里“拿通知书的小姑娘”。
耳鸣持续不断,夹杂在四周不知合围上前的七八人群,随后就听店主不耐烦地用手里蒲扇轰人,粗声粗气道:
“看什么看,还有你!拍什么拍!没看见都付过钱了吗!不买东西,就别在老子这里瞎凑热闹!”
在那个精神疾病还晦涩难言的年代、大多数人一生都见不到一个被医学确诊的“精神病”——也就是人人远而惧之、却在茶余饭后被津津乐道的所谓“疯子”。
今日难得撞见一个,撞大运的人们纷纷举起摄像头、好记录下这难得一幕;
剩下没条件的,也决计不能错过好戏,反而更要瞪大眼睛、好好观赏“疯子”尽心尽力的登台表演,好当作日后的绝佳谈资。
作为在场唯一的入戏演员,周时予被丢掷在老街中,后脖子传来火辣辣的痛,目光茫然望着眼前仿佛永无尽头的长路。
在人群匆忙来往似中,他一眼便锁定走向街头十字路口的女孩。
纤瘦高挑的背影,柔顺乌黑的长发,女孩右手拿着录取通知书,白衣白裙是天地间仅剩的色彩。
步行至烧烤店时,女孩脚步再次停顿,抬头看了眼店门上方的金属牌匾。
大抵是助人为乐已经让她捉襟见肘,女孩犹豫片刻不再停留,笔直走向十字路口。
周时予明了,女孩视角里同他素未相识,帮他解决困境全然出自善意。
而不上前打扰,是她予他岌岌可危的最后一份体面。
忽地周时予只听得身后有一道明快欢悦的呼喊声,自他胸膛刺穿而过,唤得前行的女孩脚步一顿。
“——盛穗!”
身体像是被碾压在地的海绵,压榨出的冷汗将后背浸湿,周时予眼睁睁望着女孩转身,一时无处可逃。
终于女孩回头,终于他见得盛穗正脸,隔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来去,终于他们在空中四目相滴。
终于,周时予在盛穗眼中,看清狼狈不堪的自己。
-
周末不必定闹钟早起,是个难得的休息日。
盛穗昨夜知道凌晨三四点,才昏昏沉沉睡去,今早自然睡醒睁眼时,时间已过上午九点半。
她昨晚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特殊教育的社区活动,结束后,负责人叫他们填写调查问卷。
其中有个问题令她印象深刻:
【你为什么会参与到特殊教育的社区活动?请列举至少一个理由】
盛穗洋洋洒洒写下一小段话:
“——因为世上存在一群人,以前、现在、甚至以后都在时刻被所有人遗忘;所以社会需要一些人,记住他们的存在。”
她自知话说的有些冠冕堂皇——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盛穗也属于“非正常人”一员,才想在哪怕孩童的同伴中寻求一丝归属感。
从14起确诊时,盛穗就清楚意识到,当人被打上“糖尿病”、“自闭症”、“抑郁症”等终身难摘的标签时,从某种程度上,就已经被社会或抛弃、或边缘化了。
所以,她只能竭尽所能地融入正常人世界,只在每次吃饭前偷偷躲进洗手间,小心翼翼地暴露一时片刻,再若无其事地回到现实世界。
“......”
显然清晨不适合思考,盛穗脑袋仍旧混沌一片,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少了个人。
迟钝的神经瞬间紧绷,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寻人。
“周时予——”
话音未落,她目光停在床头柜搁置的方正纸片,盛穗拿起来,阅读纸面上苍劲有力的熟悉笔记:
【白天临时有急事要处理,早午饭在冰箱里,晚上若赶不及,田阿姨会来家里做饭。
勿念。
——愿你一直好的 Z 】
久久看着落款称呼,盛穗心脏猛然收紧,一时分不清周时予是无意下笔、还是男人突如其来的坦诚相告。
她倾向于后者——周时予没在留言中提醒,叫她醒来后,给他发去短信或电话告知。
甚至没有半字提过归期。
惴惴不安下床,盛穗感觉眼睛还有些肿,刻意不让自己回想昨晚所见,打算先去厨房看一眼。
踏出房门的同时,就在卧室门槛处见到永远紧闭的书房房门,此时正向她敞开。
这间书房自从盛穗搬进来,就被告知用于重要公务、不得随意进入。
现在却毫无防备地大开着——房门显然不是没关好、只留一条缝隙,而是有半手掌宽、能清楚见得屋内构造。
盛穗眼尖地发现,房门外有一撮无比眼熟的白色毛絮。
她蹲下用手指捻起,发现果然是平安的毛——难不成平安趁着周时予一次没关紧房门,就急不可耐地往里钻?
“平安?”
盛穗试探性地喊过几声,没等到猫咪踮着猫爪小跑而来,反而听见书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
担心平安在书房里捣乱、耽误公事,盛穗心里一紧,不再犹豫地起身推门。
下一秒,就被眼前书房的昏暗而惊了惊。
禁地书房并非想象中专配精英的商务冷淡风,屋内只有最朴素的木桌木椅、以及贴墙而立的长柜。
桌面不见办公文件,只随意摆放着各种画笔、颜料、各类画质以及书法行文的落款笔。
而让盛穗在门外迟迟犹豫不前的,是书房和京北酒店套间两者之间,强烈的即视感;
以及第一眼就夺去视线的书柜上,至少摆放着十几瓶大小高低各不同的药品,零零散散地放在玻璃隔挡后。
这间书房没有窗户用于透光,四面墙也被刻意刷染成暗夜的纯黑,只有头顶的昏黄吊灯是唯一光源。
一时间忘记捣乱猫咪,盛穗听见拖鞋踩在地板发出的细碎轻声,只觉眼前的十数药瓶仿佛有魔力般,不断引诱她向着木柜走去。
指尖在触到瓶身前,盛穗顿了下,忽地意识到,在看清瓶身文字的那一刻,她和周时予的关系,必然要再次发生改变了。
她还记得,对于这段婚姻,她最初只求能安稳长久——显然,周时予无疑做的很好,让人挑不出错处。
现在是她,执意要打破两人现有的平静。
那后果自然也要她全权承担。
“......”
随有药瓶贴印的文字,皆是密密麻麻,再加之房间光线不好,盛穗一度看得十分艰难。
直到书房内靠左侧连通的小房间里,传来一道令人无法忽视的猫叫。
盛穗终于想起,她进到书房所为何事。
慌忙放下手中药瓶,她愚笨的大脑塞满了瓶身上印贴的说明文字,再无法处理任何信息,
只是机械性地走向旁边小房间,掀帘而入,然后再度被眼前巨大的画作,惊愕到寸步难行。
长宽至少有米长,画布与染料绘成的巨硕油画里,她是唯一的女主人公,此时正站在熟悉的长街旧巷里,身侧是喧闹吵嚷的小商铺。
盛穗目光落在画中她右手的红色通知书,明白画中场景,是她十八岁那年高考后的盛夏——
她清楚记得,那日分明正值酷暑高温,画中的她也适时宜地穿着白色的短衣和纱裙;
为何画作却是天空乌云密布、灰黑的地上湿靡坑洼、而路过旁人的脸和五官都是扭曲不堪。
整幅画里,所有一切都是窒息的灰黑色调,只有她是唯一的白与光亮。
而真正令盛穗震惊到迟迟说不出话、有一瞬甚至感到窒息的,并非画中的诡异旁景、也不是她那日一身打扮,周时予是如何得知的。
而是画中正转身回眸的她眼中,俨然还倒映着一名再熟悉不过的青年身影。
盛穗一眼认出来,那是青年模样的周时予。
也是脸上写满惊恐与绝望的周时予。请加qq群:647547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