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溪带着儿子回到坤元宫后第一件事就是除去头上繁重的发冠和假发,脱掉了层层叠叠的朝服,换了套清透舒适的长衫。
然后母子俩一人抱了一碗糖水,盘腿坐在炕榻上。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脸,同样的姿势,同样劫后余生跟打了霜的蔫茄子一样生无可恋的表情,还有同步拿调羹吃糖水的动作,让一旁伺候的几个人忍俊不禁。
温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红豆双皮奶,咽下,然后沉重的拍了拍边上儿子稚嫩的肩膀,“儿啊,辛苦了,但你要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你一句是一个成熟的小大人了,该学会自己一个人上朝了。为娘那么辛苦抚养你长大,该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赵宸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温溪一连串的叫唤打断了,“来来来,芳苓小可爱进来了,快快快,给我捏捏脖子,你家主儿的脖子都快要折断了。”
芳苓依言而来,轻轻柔柔地给温溪按了起来,温溪甜水也不吃了,闭着眼,舒服的直哼哼,“唉,舒服~还是芳苓的手最巧。”
一旁的林秋娘看看舒服得越来越往下瘫的自家主儿,再看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乖闭上了的小皇帝陛下,不禁莞尔:“娘娘,哪有您这么夸张,陛下年纪毕竟尚小,有您在背后垂着帘子撑着,也无人敢欺陛下年幼。”
温溪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说了,真是要了我的这条老命了,不过还好,秦敛这人倒还真是个妙人,今天要不是他,恐怕我们母子俩还得在那里继续遭罪。”
“哦对了。”温溪突然想起来,对林秋娘道:“宫中今年夏衣的事照现在这种情形估摸着我是没精力去管这事了,秋娘你多多留心。”
林秋娘点头应是,“娘娘放心,奴婢省的,方才尚服局陈司衣来了坤元宫一趟,该安排的大抵都安排妥当了。”
这边几个大人正聊着正事,边上的赵宸一边吃着一边乖乖地听着,碗里的糖水见了底,又吃了整三大个蛋黄酥,这才算满足。
一吃饱了,男孩子无限旺盛的精力就又回来了。
听到要裁衣,赵宸擦拭嘴唇,迫不及待地跳下炕榻,“那我的呢我的呢?母亲不是早前就给我量了身说要做的那一套嗯……做一套帅炸天际的什么来着……对了,叫迷彩特战服,做好了么?正巧,早前与秦敛约好,今日下朝后他要同我去演武场教我射箭等活儿,正好母亲的说得那迷彩特战服那么好,快些拿出来让我瞧一瞧试一试,我都等好久了。”
温溪眨眨眼,三天前她和秦敛说好了好教习自己儿子,今天就已经约上了?这两人貌似关系发展得很快嘛!
赵宸见母亲不答,以为是温溪拿不出来,顿时满脸的期待就有点垮下来了,“啊?母亲该不会是还没做好吧?那……那就算了吧,林姑姑,把朕原来的骑射服取来吧,和秦敛说好了,他下朝以后处理好文渊阁的事就去演武场等朕,这会儿想必他应该到了。”
一旁正在给温溪按肩的芳苓轻笑道:“陛下莫急,那衣裳早做好了,奴婢这就给您去取了来。”
皇子们历来都是有自己相对应的骑射服,但温溪一直嫌弃骑射服看似英伟实则华而不实,有很多处设计都不太合理,若穿了骑射习武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但赵宸却争辩说大召的皇子骑射服是一品大将们上阵杀敌时所穿的铠甲进行修改演化,没有比这更好的骑射服了,温溪不屑,曾经在儿子面前夸下海口说见过比这更加英武帅炸天际的的军人装束。
大概男孩子对军事一类事物有天生的吸引力,赵宸一听,便开始缠着温溪要她给做一套“帅炸天际的迷彩特战服”。
前世她爸爸当过十几年的兵,对部队对军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感情,退役之后一直是个军事发烧友,家里有一堆军事藏品,其中就有从建国后开始一系列军人军服,温溪从小看着长大,不说精通,但她好歹前世也是学美术做过设计的,于是她根据记忆将她穿过来之前最新式的陆军特战服迷进行了描摹。
但这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光是在原材料的寻找和选择上就让温伤透了脑筋,比如仿造防弹背心,防弹倒是用不上,但为了让背心有刀刃难以划破的效果,差点没把经商的温五折腾奔溃,可是连麻绳都用上了。
但海口已经在孩子那里夸下了,给了孩子承诺温溪觉得就必须得做到。
不过好在古代之所以能留下那么多令现代叹服的奇迹,大概,就是有像芳苓这样心灵手巧到令人惊叹的人的存在吧。
其实温溪也就是提供了特战服的样稿和一些想法,具体的制作,都是芳苓在忙活。
这事是一年多前了,芳苓几个月前就已经把从头盔到作战靴全套特战服都做好了,只是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大事,她们都给忘了,直到今日赵宸提起来才想起这茬。
那套特战服被拿出来,赵宸当场就试穿了,一些特殊之处确实是赵宸原有的骑射服所不具备的。
这一整套下来,不说和温溪前世记忆中的迷彩特战服十成像,但至少也像了七八成,除了材质可能稍微会差些。
看着满眼星星在试衣镜前转圈圈的儿子,温溪就知道,看来就算是古代的男孩,骨子里爱好的天性都是不变的。
赵宸觉得稀奇极了,这儿翻翻那儿瞧瞧,“这衣裳真是奇特,穿着瞧起来怪怪的,不过却是不原来的骑射服舒适多了,而且瞧着这些……带子扣子都很有用处。”
他说的带子扣子就是护肘护膝还有手套以及束封袖子的束带搭扣等。
“芳苓姑姑当真手巧,这整一套约莫花了不少心思吧?”赵宸直接夸赞芳苓。
“陛下过奖。”
边上的温溪不开心了,“哎哎哎,没良心的臭小子,怎么不夸夸你妈我呢,上来就夸芳苓,我也是很辛苦的。”
赵宸双手反背,一副小大人模样,“母亲能想出这般样式的骑射服,儿子自当另赞母亲的智慧,但朕敢断定,这一整套,上头的缝线,没有一针是母亲缝的。”
“谁说我没有缝过一针!”温溪从赵宸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同款迷彩布料的……的荷包,递到赵宸手里,理直气壮地反驳,“你瞧,这荷包就是做这套迷彩服用剩的边角料做的,里头放了驱蚊的药草,你妈我亲手给你做的,一针一线密密缝,里头承载了最炽热的母爱,来,收好了,别把母爱弄丢了。”
赵宸看着线脚跟胡须一样一摸一茬的荷包,还有上头绣着的那只四不像,这种荷包,他寝殿里那个专门用来“存放母爱”的匣子里有满满一匣子,心中暗叹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他母后的女红一丁点进步都没有,荷包十年如一日地粗糙,荷包上的图案十年如一日的那只“四不像”。
看儿子的神色就知道他是在嫌弃自己做的荷包,温溪倒也不羞恼,反正她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从前赵韫总是喜欢夸赞那些女红出色的后妃贤良能干,于是后宫的女人有不少拼了命地想法子只想得赵韫的一句夸赞,可温溪学不来,她是真没这方面的天赋。
而现在狗男人已经死成了渣渣,而儿子,就算他再怎么觉得自己女红不佳,也不会嫌弃她这个做母亲的,所以何必再费那个精力,她反正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什劳子女红了。
于是温溪将那荷包往赵宸胸前的口袋中一塞,就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别这么多废话,不是说秦敛在演武场等你吗?快去吧,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你师父,真让人家等急了可也不妥,去吧去吧。”
***
等赵宸穿着一身全副武装的迷彩特战服赶到演武场的时候,秦敛已早早地候在了那里。
见到小皇帝一脸兴奋地往他这边奔过来,秦敛墨黑的目光如炬,第一眼便精准地定在了赵宸身上的这套“奇装异服”身上。
他躬身给赵宸请安,顺道提问,“陛下万安,陛下这一身是?”
赵宸一听,就张开手臂在秦敛身边转了一圈,喜滋滋道:“怎么样秦卿,这衣裳看着成吗?是母后给朕做的。”
秦敛听着小皇帝的话,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裳,目光灼灼。
赵宸以为他是对特战服感兴趣,兴致勃勃地献宝,“这衣裳不同寻常,这叫迷彩特战服,秦卿你瞧,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绑了护具,用这种束带绑缚,便是打斗中也牢固不易脱落,还能很好保护重要关节不受伤。”
“这背心,可比套个护心镜舒服多了,母后说里头有一张极细的铁丝网,一般刀剑都是砍不断,还有这靴子,底软帮直,母后说这上头是鞋带还有魔术贴,穿着可比咱们从前的战靴合脚多了,还不易磨损。还有这种花纹母后说叫做迷彩,便是为了在野外时契合草木之色,易于潜伏,好叫敌人难以分辨察觉。”
瞧秦敛看得无比投入,赵宸自豪极了,“怎么样,不错吧,这可是母后为我做的,为了这一套,她可是耗费了整一年的心力。”
在赵宸心里,不管在家里怎么嘴贫嫌弃,但到了外头,不管衣裳是谁做的,永远是母亲最好母亲第一。
“太后真是有心了。”秦敛哑声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
“嘿嘿,那可不是,母后是能想出让人出其不意的好东西。”说起自己的母亲,赵宸与有荣焉,为了想秦敛更多的展示这套特战服,他还翻起了衣服上的口袋,“这些口袋,这个秦卿你瞧,里头有暗扣,可以固定一把匕首,这个,专门用来放一些纱布伤药等小药品还有这……呃?”
一不小心就把胸前口袋里那个缝满了母爱的四不像荷包掏了出来。
赵宸在秦敛的灼灼目光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垫着荷包干笑道:“呵呵,这是母后拿衣裳剩下的边角料给缝的驱蚊香包,所以缝的时候便没太上心,便当个小玩意儿罢了,嘿嘿……”
秦敛的所有注意力都聚在了这个丑荷包上,上头绣的图案是桃粉色,虽然看不太清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但秦敛晓得,那绣的其实是一只猪,一只据说是叫“佩奇”猪。
她的绣品,十件里头有八件都是这只桃粉色的佩奇猪,只是她亲手所制的绣品实在太少,且绝大部分都在眼前的小皇帝赵宸那里……
男人眼中有若有所思的暗光一闪而过,天真稚嫩的赵宸自然没有瞧见,将手里的荷包往口袋里随便一塞,对着秦敛兴奋道:“秦卿,你要教朕什么,朕都准备好了,咱们开始吧。”
秦敛颔首一礼算作回应,而后沉声道:“今日要交给陛下的,不是骑射,也并非与他人对战之术,而是陛下眼下最为实用的近身防御之术。”
赵宸最先是略一顿惑,他本是想学秦敛之前在奇莽山之行展示的百步穿杨的箭数,但想来那也并非是能一蹴而就的……而后便立即释然了,既然秦敛做了他的武师,那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总有他自己的道理。
男人这些年来想要他命的人不在少数,大大小小的刺杀,不说上百,十个手指肯定是数不及的,到现在都能安然无恙,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这些便是陛下现今武学的重中之重,在命所危急时刻,当旁人无法及时护驾之时,做到最大限度地自保以为他人争取赶来救驾的时间。”
秦敛将赵宸带到了演武场比武台的正中央,“陛下从前亦有学武的底子,这便简单许多,来,我们先做一番拟练,陛下还是陛下,臣作杀手,臣以一般杀手刺客最常用的一百个招式进攻,陛下自行防御,先瞧瞧陛下的底子。”
说完,秦敛手持木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出手,身形快如一道闪电,朝赵宸所站立的方向奔袭而去。
赵宸猝不及防之下根本不及反应,等到秦敛持着木剑已经到达了他面门前,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抵御,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不过三招,便听得“吧嗒”一声,赵宸的木剑被秦敛挑落,整个人脱力往后屁股朝天摔了个大跟头,还没等他回神木剑再一次如疾风般次来,赵宸只得在地上翻滚几周,慌忙躲避,而等他再次翻身过来之时便被一柄木剑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喉间。
赵宸狼狈地摔在地上,抬头望向秦敛,只见对方眸色平静面无表情。
小孩子的自尊心作祟,赵宸涨红了脸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先左右瞧瞧,侍立在比武台边上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内侍此刻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扎进裤/裆里。
“这……这不算,秦卿你出其不意,朕……朕还没准备好呢!”赵宸结结巴巴地辩解。
秦敛的脸上却无过多的反应,只收回了木剑淡淡道:“刺客们可不会给陛下做准备的工夫,臣尚且收了五成力道,若是真的刺客,陛下此刻早已没了说未准备好的机会。”
赵宸的好胜心一下子就被激起来了,他一个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握住木剑,摆了个迎战的姿势,咬牙道:“再来!”
这次赵宸全身心投入倒是坚持得久些,过了五招才被挑翻,他揉揉胳膊呲牙咧嘴地起身,“再来!”
于是在被挑翻。
再起来,再战。
然后再被挑翻,在爬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秦敛算是摸清了这孩子的功夫底子后才施施然收了手。
他看着趴倒在地瘫成一滩泥的赵宸,朝边上赵宸的贴身太监四瑾招了招手。
四瑾会意,忙不迭地冲上比武台。
此时的赵宸累得像只小狗一样吐着舌头呼呼直喘气,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浸了个透,四瑾怕他中暑了,便想让赵宸把外裳脱了。
赵宸确实汗流浃背了,他脱了迷彩特战服的外套和防刀背心,里头是一件迷彩式样的短袖圆领T恤衫,只绑了护肘在肘关节的位置。
待伺候赵宸喝过水之后四瑾便捧着赵宸的衣服下场去了,顺手便把赵宸的衣物搭在了一旁的挂衣架上。
男人的视线轻轻地落在了那件衣服上,深思的目光在那个半露出口袋的荷包上定了定,而后才默不作声地移开……
这边赵宸总算是恢复了些精力回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喊道:“秦卿,朕准备好了,继续吧。”
秦敛转过身,对赵宸沉声道:“陛下的功底臣心里已大抵有数,一般杀手刺客,大多是想在人毫无防备之下突然暴起,以求最好能做到一击即中,故此有敏锐警觉的反应十分重要,陛下首要的便是训练反应的灵敏之速。”
秦敛掏出一条黑色的布条递给赵宸,“请陛下蒙上双眼。”
赵宸好奇地接过那黑布带,依言给自己的眼睛蒙上,疑惑道:“这蒙上双眼是个什么法……啊——”
还没说话,赵宸便觉自己的右臂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因为蒙着双眼毫无所知,这突如其来的一记吓得他一声惊叫。
“陛下注意了,臣接下来的时日便要集中专攻训练陛下的耳力和感知力,臣以随机的力道、部位时间隔断来击打陛下,陛下要集中精力感知,躲避亦或防御反攻陛下自便,击打百下为一回合,臣数着。”
话毕,赵宸便感觉到自己背上、腿上、手臂上等身体各个部位开始被木剑敲击,力道时轻时重,速度时缓时急,他根本琢磨不出规律,只能慌忙抵御,但基本就是只有蒙眼挨打的份……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九十九,一百!”
赵宸扯下眼布,便见秦敛沉静的眼眸,“这一回合,臣攻击一百下,陛下能顺利回防不到五招,还是算上胡乱挥剑的。”
赵宸腮帮子一鼓,咬牙继续硬撑,“再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九十九,一百。”
“第二回合,成功防御十一招,胡乱挥剑次数减少。”
“再来!”
“五十三,五十四……”
“成功防御九招。”
“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
……
望着比武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四瑾在台下再一次挥了一把冷汗,都快两个时辰了,照着办情况下去,估计很快陛下就要撑不住了……
果不其然,四瑾的预感很快成真了。
这一回合,秦敛都没数满五十下,赵宸便脱力瘫倒在了地上,他一把扯掉自己眼睛上的黑布,气若游丝地喊:“不……不不来了,我不来了,我……朕打不动了,太累了……”
秦敛停下,抬头望望,此处校演场虽然是在室外,但由于是宫内供皇室使用,夏日炎炎,早有人在上头搭起了棚子,所以其实并不是很热,且今天的日头也不大。
秦敛看着瘫在地上直哼哼的小皇帝,皱了皱眉,但想到这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便也就算了,他对一旁的四瑾道:“扶陛下起来先下去歇一会,喝点水吃点吃食补充体力,过半个时辰在继续,待到太阳西斜时结束。”
谁知听秦敛这么一说,赵宸在四瑾的搀扶下颤巍巍爬起身,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朕不来了!朕来演武场是为了和你学骑射的,不是为了学这什劳子蒙眼练耳力的。这得练到什么时候?到底有什么用?”
十二岁的孩子,心性自然不能像成年人那般坚定,一共练了七八个回合,每回合一百下,他就没有一个回合能回防超过二十招的。
这让赵宸彻底气馁了,再加上夏日暴热的汗水,训练的劳累,浑身被打得蒜头,燥热、疲劳、灰心、失望……再怎么早慧懂事,赵宸也是被捧着长大的天之骄子,总归是有孩子的小脾气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