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映玉认出那具尸体就是先前被她所伤的醉汉。
她的脸色同样发白, 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仿佛和周围的人一样被吓坏了。
不仅明惠郡主见到七皇子时,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畏惧,先前叫嚣的赵仲成也一样, 要不是腿软得站不起来, 只怕都想往别人身后躲。
或者说, 现场没哪个不惧七皇子陆玄愔的。
不过大家虽惧他,也是惧他的身份、惧他身上的军功、惧他一身驰骋沙场的威势, 而非像明惠郡主和赵仲成那样,更惧他作为长辈的身份。
七皇子是明惠郡主和赵仲成的长辈,两人一个要叫声七皇叔, 一个要叫声七舅舅,这身份天然就能压制他们。
特别是七皇子和他们的年龄相差不算太大,说是长辈, 其实对他们估计也没什么怜惜后辈之心,若动起真格来,届时他们就算想找人哭诉,也没人能为他们作主。
圣人再疼孙女、外孙,但他更疼自己的亲儿子!
要是七皇子真的将他们怎么了,就算安王和昌乐公主进宫找太后、圣人哭诉, 结果不用说,根本没用。
此时没人敢说话, 现场静悄悄的。
只有被七皇子盯着的明惠郡主压力极大, 这大冷天的, 居然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能硬着头皮问:“七皇叔,这、这人是谁啊?”
看到这具尸体, 她下意识地以为七叔不耐烦这边吵吵闹闹,直接杀人警告。
不仅她这么想,现场很多人也这么想。
七皇子离京七年,如今是什么性情,大家目前仍是没摸清楚。很多人都认为七皇子是个嗜杀好战的,他能在北疆活下来,让北疆那边胡狼十八部不敢南下,能是菩萨吗?肯定是手染血腥、杀戮无数的狠人。
众人忌惮他手中的功军,不敢得罪他。
说话的是苏媃,只听她温声道:“回郡主,此人非庄子里的人,奴婢先前在客院里遇到他喝得醉薰薰的,欲要对奴婢不轨,奴婢反击时,不慎杀了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不是庄子里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喝得醉薰薰的?
要知道客院这边是供给客人歇息的地方,不仅有男客,也有女客,万一那醉汉遇到的不是苏媃这般有些武功的女子,而是弱不禁风的贵女,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已有不少人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
就和孟瑜山喝了被下药的醒酒汤一样,都是人为。
明惠郡主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现在倒是希望,是七皇子心情不好杀了人,而非是人为算计的,对方要算计的是谁?是她,还是左明珠?
不怪她这么想,左大将军镇守西北,不少人都想拉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他的独生爱女左明珠。
可惜左明珠不似京中贵女的恭谨贤惠,加上将军府对她宠爱之极,如若她不愿意,并不会强逼她嫁人,任由她自己挑选夫婿。如今她都十八岁,居然还未定亲,背地里不少人都笑话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明惠郡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牙切齿地道:“七皇叔,这事侄女一定会让人查个水落石出。”
陆玄愔冷冷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到人群中姿态恭顺的褚映玉身上。
在场的人都惧于他的威势,不敢直视他,倒没有人发现他的视线。
这时,苏媃温和的声音响起,“此事交予郡主,殿下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奴婢在查这醉汉是何人带进来的时,发现有一个姑娘鬼鬼祟祟的在客院窥探,便试探了下她……”
闻言,明惠郡主便知道了,这醉汉肯定是有人故意带进来的,不是庄子里的人,就是那些客人,苏媃口中的姑娘是关键。
她赶紧问道:“那姑娘是……”
“人已经拿下,关起来了,稍会儿郡主可以让人去审她。”苏媃又说道。
明惠郡主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七皇子给她这侄女面子,让她亲自去查这事,毕竟这次的事是发生在自己的地盘,简直是挑衅她这个主人的威信,自然要让她来做。
苏媃说完,看了一眼人群,发现跟在明惠郡主身边的一个贵女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不禁了然。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做事也不谨慎,心理承受能力还不行。
成了还好,失败了……结果可想而知。
人群中的褚映玉抬头看过去,正好与望过来的陆玄愔对视。
她很快又移开目光,缩在袖子里的手握起来,不想碰触到伤口,带来阵阵的刺疼。
褚映玉知道苏媃说的姑娘便是那吏部员外郎家的陈姑娘,当时她和陈姑娘一起离开的一幕,见到的人不少,若是苏媃当众说出陈姑娘的名字,肯定会有不少人联系到这事,指不定会猜测,她是不是已经中计,被那醉汉怎么着了。
不要怀疑人性之恶,一点捕风捉影之事,也能无限放大,特别是这种蒙上某种香艳色彩的阴谋,更是让人兴奋。
褚映玉绷紧脸庞,牙关暗咬。
不管多少次,她心里还是不能平静,对这毫无善意的恶心世道,对这些恶心的人事……想要毁灭尽殆。
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这动静不仅吸引了厢房前的那群人,连陆玄愔等人也看过去。
一会儿后,便见面色苍白、衣衫凌乱的孟瑜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
孟瑜山素来是个清贵君子,如清风明月,一身疏朗,衣服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的,众人何时看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虽然有别于平时的清贵,却又多了几丝凌乱破碎的美感。
这一看好像被人狠狠地蹂|躏过,不少姑娘看左明珠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控诉,而男子则啧啧称奇,暗叹左明珠真是个母老虎,这样的姑娘谁敢娶。
他们没忘记左明珠先前说过的,她将孟瑜山打晕的事。
没人怀疑她的话,左明珠自幼习武,会拳脚功夫,据说连男人都打不过她。
看到孟瑜山,明惠郡主顿时顾不得其他,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关切地问:“孟公子,你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孟瑜山明显沉默了下,沙哑地说:“多谢郡主,不必了。”
左明珠也瞄着他,心里嘀咕着,刚才下手是重了点,应该没打坏他吧?
孟瑜山没看她们,而是看向人群中的褚映玉,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映玉表妹……”
虽然被下了药,但他并不是没有神智。
明明身体无法控制,神智却无比的清醒,是以他知道先前发生什么事,也知道自己和褚映玉的婚事可能会有波折。
他心里是愧疚的,愧疚自己中了别人的算计,愧对于她。
褚映玉抬头定定地看他半晌,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映玉表妹!”
“长姐!”
“映玉姐姐!”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是孟瑜山和褚惜玉、齐润怡。
孟月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巴,脸上的神色极为复杂。
她确实不喜欢褚映玉当嫂子,可现在发生这事,不说兄长被算计极度不光彩,褚映玉作为兄长的未婚妻,亲眼目睹这些,只怕也受到打击。
褚映玉没理会身后的叫唤,就这么走出去,走得极为决绝,将身后的一切都抛下。
周围的人不觉给她让路。
他们看她的神色满是同情,就算是那些平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人,也觉得她此时十分可怜。
走出客院,褚映玉没有回暖阁那边,而是往梅园外走。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斜里伸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摔倒。
那只手及时扶住她。
褚映玉又闻到熟悉的冷香,缓缓地转头,看到熟悉的俊容。
二十二岁的陆玄愔和二十五岁的陆玄愔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冰冷,一样的不解风情,一样的不懂怜惜,一样的不肯开口说两句让姑娘家欢喜的软话。
“放开。”她轻轻地说,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
陆玄愔没有放开,神色严肃地看着她,问道:“你,没事?”
褚映玉别开脸,不去看他,只道:“殿下说笑了,臣女能有什么事呢?”
嘴里说着没事,但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倦怠的,比先前被人算计时还要疲惫不堪,明明是个未满二十的姑娘,身上却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
浑然没有十几岁少女该有的鲜活。
陆玄愔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
明明梦里的褚映玉不是这样的,她嫁给他后,虽然也有惶恐不安,很快就振作起来,积极地过自己的日子,会对他虚寒问暖,会等他回府里一起用膳,会在深夜时等他回房……
而非像现在,对一切无欲无求,疲惫不堪,对他更是不假辞色。
褚映玉又挣扎了下,终于挣脱他的手,说道:“殿下,不管如何,你现在还是臣女妹妹的未婚夫,还望殿下自重。”
陆玄愔下颌微抽,果然又恼了。
但这一次,褚映玉丝毫不在意他是不是生气,转身离开,直接走出梅园,乘坐马车离开。
陆玄愔没有跟过去,他站在梅园门口,望着她登上马车。
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久久驻足,凝视灰暗的天空下那远去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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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春看到褚映玉时,脸色大变,“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为何小姐身上的衣服都换了?
褚映玉靠着车壁,只觉得一阵阵冷意袭来,冷得她忍不住将自己缩起来。
“没事……”她喃喃地说,“真的没事。”
是啊,能有什么事呢?她早就有预感,这桩婚事迟早会解除的,孟瑜山这个未婚夫太过遥远,从来不属于她,所以不管他以前如何冷淡她,她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连血脉至亲的家人都能忽略她、厌恶她,未婚夫冷淡她,不是应该的吗?
马车回到靖国公府的别庄后,褚映玉便让人收拾东西回京。
“小姐……”寄春有些慌,小声地道,“现在时间不早,若是回去,只怕回到府里时,天都黑了……”
而且天气那么冷,外面开始下雪,万一被困在半路怎么办?
寄冬也有些手足无措,不明白几个主子一起去隔壁参加赏梅宴,怎么这会儿只有大小姐回来,却不见二小姐和表公子几人。
而且小姐还要回京……
褚映玉坐在那里,命令她们去收拾,马上回京。
当她冷下脸时,就算心有算计的寄冬也不太敢违背,和寄春一起去收拾东西。
东西收拾好,正要套马车离开,褚惜玉等人回来了。
听说她要回京,褚惜玉和孟月盈,以及孟瑜山都迅速过来。
孟瑜山的脸色仍是苍白得厉害,能看得出来,那药对他身体有影响,他仍在强撑着,特地过来一趟。
“长姐,你这是要离开?”褚惜玉拧着眉说,“开始下雪了,只怕这雪会越来越大,这路不好走。”
孟月盈也难得劝了一句,“要不等明天雪停后再走?”
褚映玉摇头,“不必,我现在就走。”
她没看其他人,而是登上马车。
“映玉表妹!”孟瑜山来到马车前,唤住她,面露涩然,“表妹,这次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褚映玉坐在马车里,将车窗撩起,对站在车外的人说:“瑜表哥,这次的事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她没有怪他。
然而孟瑜山宁愿她怪自己,好过如此平淡无波的反应。
孟瑜山望着渐渐离去的马车,心口突然空荡荡的,雪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的眉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原来她如这雪般,轻轻缓缓地在他心里落下了痕迹。
十岁那年,他被告知,自己突然多了个未婚妻。
因他自幼勤奋好学,一心只想考取功名,对儿女私情反倒不看重,对多出来的未婚妻亦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这些年,褚映玉这个未婚妻格外安静,从未打扰过他,虽然她偶尔也会送一些自己绣的帕子、荷包和络子给他,但都只是一些小物件,随手放着便是,并未太过上心。
于是渐渐地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甚至没有想过那些东西,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送自己,旁人说他对她无情爱,甚至避出京城时,她会不会难过?
可人终究不是事物,也不是路过的风景。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也会伤心难过,自己作为她的未婚夫,有责任保护她、维护她。
孟瑜山明白时,却骤然失去。
这骤然之间,最是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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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絮絮而下。
马车里虽然燃了火盆,但只是杯水车薪,车里仍是冷得令人发抖。
褚映玉靠着车壁,闭着眼睛。
门窗紧闭,车内的光线昏暗,寄春和寄冬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过仍是能感觉到那种无名的压抑感。
两个丫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能从褚惜玉等人的反应中猜测,今天的赏梅宴肯定发生了什么,这也是她们家小姐坚持要回京的原因。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车厢往旁一歪。
马车里的三个姑娘猝不及防中往旁倒去,寄春迅速抱住褚映玉,没让她撞到车壁。
“发生什么事?”寄冬有些恼火地往外问。
车夫的声音传来,“大小姐,车轮被卡住了。”
雪下得大,不过一会儿,路上就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根本看不清楚路况,马车的车轮正好碾过一个坑,直接陷在那坑里。
马车只能停下来,随行的两名侍卫和车夫一起去抬马车。
然而褚映玉离开得仓促,带的人手并不多,加上车轮陷入的坑很深,又卡得紧,一时间居然抬不起来。
马车里的三个姑娘只好下车。
寄春撑着伞,为褚映玉挡住落下的雪,焦急地看着侍卫和车夫抬马车。
寄冬提起了一颗心,只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透了,跟了一个不受宠的小姐不说,而且她还如此任性,冒着大风雪回京,最后被困在这里。
天气这么冷,要是马车一直没办法抬起,他们不会是要被冻死在外吧?
雪越下越大,众人又冷又累,因为快要临近傍晚,肚子也饿得不行,可谓是饥寒交迫。
这种时候,人的心情也受到极大的影响。
不说寄冬,就是侍卫和车夫,心里也在怨怪褚映玉这大小姐任性回京,只是他们都不敢表现出来。
突然,风雪之中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正在暗暗怨埋的人露出惊喜的神色,抬头看过去。
很快他们就看到从风雪中穿梭而来的一队人马,随着他们渐渐靠近,终于看清楚最前方的骑士是七皇子。
不管是侍卫还是丫鬟,都噤若寒蝉,垂手而立。
只有褚映玉淡淡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