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得旁人在云笈跟前这样一副殷勤的模样,也不知是怎么得,只觉得心中莫名其妙地多出几分不爽利的感觉。
他随即皱皱眉头上前两步,薄唇翕张:“云笈,过来。”
云笈一愣,忙不迭得救似的回过了头。
见得谢安朔立在一旁,她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兄长,可让我好找。”
那书生见状,只得悻悻而走。
云笈连忙跑到谢安朔身边:“还没有恭喜兄长高中进士。”
谢安朔哂然,目光细细在云笈身上打量一周:“长高了不少,也漂亮了不少,我差些都要认不出来了。”
云笈笑弯起眉眼:“兄长如今不愧是高中进士的人,讲话都比从前好听了。”
谢安朔失笑,忙不迭接过云笈手里的包袱,引着云笈进了屋子:“一路可好?”
云笈点点头:“兄长放心,一路都好。”
“如今不似刚到鹤松的年头,陛下英明神武,复了父亲的五品官职,从前就是再不好过,往后也会好过了。”
谢安朔又问:“如何是你一个人来的?爹娘呢?”
“爹爹进了宫,母亲用了兄长托人带回来的人参,只是路上颠簸这几日还是有些咳嗽,安爷爷早早找好了宅子,去安顿母亲了。”
“不过宅子离书院不远,兄长往后回家定然就方便多了。”云笈娓娓道来,另一头手里也没闲着,她忙着将带来的包袱拆开,从里头拿出一件崭新新的出炉银色道袍,搭在谢安朔身上比了比。
“如今跟母亲学了好些日子的女红,给父亲和安爷爷缝了鞋袜,给母亲缝了勒子,唯独给兄长的衣裳兄长还未曾试过。”
“如今天冷了,京中不比鹤松,兄长没些衣裳不行的。幸好这尺寸不小,看来兄长能穿的上。”
谢安朔垂下眸子,细细打量起身上的道袍来。
这道袍虽不见什么繁复花纹,可是针脚细密,白领也周正,里头缀了绒,却一点也不臃肿,和母亲当年的手艺可堪一比,瞧着便是十足费工夫的。
他细细抚过领口,便不难想云笈一针一线地将这件道袍缝完花了多大心思。
“多谢。”谢安朔将那道袍叠放归置好,“往后温书,就不怕受风了。”
云笈抿了抿唇:“兄长不该同我客套,给兄长做衣裳,不正是我该做的吗?”
“若是母亲身体健朗些,她定也想亲手替兄长缝的。”
谢安朔收好衣裳,转而又对云笈道:“这么多年不曾回来,如今回到京城,可还觉得习惯?”
云笈低了低头,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许:“从前的宅院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相熟的人,也早已作古。”
“已经……有些陌生了。”
谢安朔拍了拍云笈的肩头:“别怕。”
“咱们能回到京城,便也早晚能将昔日的那些污名都洗的干干净净,跌倒不可怕,兄长永远能爬的起来。”
“如今也到了晌午了,跟我走。”他牵住云笈的手,“我知道书院外头有好吃的冬菜包子。”
“我带你去吃。”
云笈脸上的失落也一扫而空,连忙跟住谢安朔的步子:“不必了,兄长的钱还是留着往常买些笔墨才好。”
“如今笔墨怎么会差?”谢安朔扣紧云笈的手,“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兄长受了赏,有的是体己。”
他说着,便从身上拿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瞧,方见得里头是一对细玉掩鬓:“这玉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但也是难得的水头,你留着。”
云笈的手在半空悬了半晌,迟迟未将锦盒接进手中:“这有些太贵重了。”
谢安朔便径直将玉掩鬓塞进云笈手中:“兄长叫你拿着,你便拿着。”
“这是旁人上回拜会送来的,你如今正是该打扮的年纪,自然要漂漂亮亮才好。”
两个人出了书院,直奔一条街外的酒楼。
“张榜那日来这地方吃过一回,旁的菜印象不大深了,独有冬菜包子,着实不错,旁处也吃不到这味道。”
正言说之间,一盘冬菜包子已然被小一端了上来。
云笈细细打量两眼,只见得一盘包子各个暄软各大,底下隐约已经被翡翠色的油脂渗透了,瞧着便好吃。
谢安朔将包子夹进云笈盘中:“快尝尝。”
云笈笑着点下头,随即齐了齐手里的筷子。
一家人在鹤松多年,家中餐饭大多由得安爷爷置办准备。
安爷爷那牛肉包子和酸菜包子也是极拿手的,偶尔蒸一锅,趁着大早赶到府城里送进府学,至少能让谢安朔读书的日子不至于太过清苦。
而谢安朔也常会带着难得进府城的云笈吃东西,买衣裳。
如今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
云笈咬一口冬菜包子,便觉得一阵冬菜的清香霎时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包子皮软乎乎的,沾着冬菜和肉沫的汤汁,便变得滋味十足。冬菜的甜交织着肉沫的咸,被包子皮裹挟得恰到好处。
腾腾热气将包子皮蒸得越发软和,也连带着馅料的香气也越发悠长。
“果真是滋味不凡。”云笈乐淘淘地望向谢安朔,“兄长,能不能再买四只让我带回去?”
“一只给父亲,一只给母亲,一只给安爷爷,还有一只给兰序妹妹。”
“如今宅院宽展许多了,父亲请安爷爷在书房里替兰序妹妹雕了一块牌位,往后捻香也能方便些。”
谢安朔点下头:“好。”
“等你吃好了,想带多少回去都行。”
谢家的日子满是希望。
几只包子,也好似成了山珍海味。
“兄长怎么不吃?”云笈咬了几口,见谢安朔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坐着,不由得疑惑。
“这么多冬菜包子,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呢?”
谢安朔垂下眸子自嘲似的笑了笑:“我许多年没有在京城带人出来吃过东西了。”
“上一回,还是许多年之前,兰序还活着。”
兰序自幼多病,被父母小心翼翼地养在深闺之中,往日也是大门不出,一门不迈,一天几碗苦药当饭似的灌。
她总是想出门玩,可是身子又不允许。
即便是他背着爹娘偷偷带兰序出门,记忆里也不过一两次。
他自己记不清他们吃了些什么,又买了些什么,只记得兰序笑得好开心,一遍又一遍地说“哥哥你真好”。
谢安朔捏了捏发酸的眉头:“若是兰序还在就好了。”
“我们已经回到京城来了,我也能帮她求医。她最喜欢在外头玩,若是吃到冬菜包子,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若是能早些回来该有多好,或许兰序就不会有事……谢家回京了,爹也官复原职,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了,唯独只有她……为什么只有她不肯再等我们几年……”
他迁怒过父亲,迁怒过初到谢家的云笈,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最责怪的一直是自己。
眼睁睁看着妹妹孤单离世,他怎么也没法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笈覆住谢安朔的手:“这不是兄长的错,也不是谢家任何人的错。”
“兄长不该自怨自艾,兄长最该做的,是该振作起来,让那些罪魁祸首自食恶果才是。”
谢安朔一僵,不由得重新撩起眼帘望向面前的云笈。
云笈便也轻声道:“兄长或许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与祖母都是在我眼前投環自缢的,她们为了让家中的小辈活下去,半点犹豫和迟疑也没有。”
“可饶是如此,几位哥哥还是没能活下来。”
“我永远忘不了家人死的样子,总有人恨不得落井下石,在我们遭难的时候上来踩踏两脚。”
“而我就偏要活着,还要好好活下去,让他们夜半高枕无忧时,心中也要多一根刺才好。”
谢安朔轻哂,望着云笈的目光终于多出几分郑重。
瞧着柔柔弱弱的云笈,却好像比他坚强许多。
云笈说得对。
他也要变成一根刺,将那些曾经加诸在谢家的痛苦,都一点一点地奉还回去。
他苦读多年回到京城,为的不就是重入朝堂,再雪沉冤么?
唯有如此,云笈才能认祖归宗,兰序也才能正名。
这兆奉陈案,就是千人阻万人拦,他也要查下去。
他一定要查下去,叫那些歹人也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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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行官复原职,谢家的日子也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更好起来。
而另一头,谢安朔殿试高中,成了钦点的探花郎。
报录送到的那日,来谢家道喜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
只是大落之下又大起的谢家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谢安朔并未到门口迎客,只是一早便进了书房。
云笈替他换好进士的澜衫,又拦腰扣好革带,搭好肩上的红绸,最后才将进士巾戴在谢安朔头顶。
谢安朔腹有诗书气自华,被澜衫一衬,立时威严又肃穆。
他生得白皙温润,如此垂眸静立,果如画中郎君般好看。
只剩下一对边花还未给他簪上。
云笈碰到缠花的手顿了顿,一想到方才替他更衣时的亲密举动,不由得有些羞愧地暗自别开目光。
她实在是不该对兄长有非分之想。
云笈转而伸手拈三根轻香,背对着谢安朔,将香缓缓插在了小小的灵位之前。
谢安朔唇角勾出一抹似有若无地轻笑,跟着云笈走过去,站在云笈身后,伸手轻轻抚了抚牌位上的名字。
“囡囡,哥哥中了探花,探花郎是要戴花的。”
“让你云笈姐姐给哥哥簪,你说好不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