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的前院东侧有一个十分精巧的三层小楼。
小楼古朴雅致, 上书“藏书楼”三个字。
袁氏的藏书楼在袁家地位极高,甚至比袁充主院的地位还要高上几分,只把守这里的仆从部曲就围着小楼整整一圈,多达十数人。
沈舒就静静地站在外面, 看着这座古朴的小楼, 一语不发。
“为何不进去?”袁充疑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舒这才回过神, 对着袁充一揖:“只是想看看这藏书楼。”
“想看,进去不就好了?”袁充皱眉。
早在沈舒住进梧桐院的时候, 他就允许孙女可以随意出入藏书楼了。
他不懂这孩子又是在想什么, 他听说沈舒一回来就在这藏书楼前驻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进去,就站在外面发愣, 就赶紧赶了过来。
沈舒不答, 而是问道:“阿翁,如今能建藏书楼的家族多吗?”
“屈指可数。”袁充说到这眉目间带着自傲, “除了王谢袁萧, 朱张顾陆这些大士族,基本没有家族能建藏书楼,其他的士族的书能把书房塞满就不错了。”
“当初陛下刚立国, 接收了前齐的秘阁,深感藏书之多。后到琅琊王氏做客,却发现秘阁之书还不如王氏私藏之丰富,更不用说琅琊王氏的书楼中都是王氏先贤的亲笔名作, 一时间颇为感叹。”秘阁自汉始掌天下藏书。
袁充道:“我袁家文、书之盛虽不如王谢,但在藏书上绝不逊于王谢。”
沈舒点头道:“士族之尊,即为眼前书楼。”
这话让袁充都意外了,问道:“何意?”
“士族因书而尊。”沈舒道。
简单来说士族掌握了知识。
无论什么时代, 只有掌握最先进的知识,才能成为权力游戏中的主宰者。
后世那些富不过三代的话听听就好,王谢袁萧能传承数百年,为何?
文化底蕴才是最根本的。
科举制之所以能够在后世大举推行,其实书籍的普及、印刷术的推广占了很大的比重。
今日沈舒和徐景的对话,更让她充分认识到了书的重要性。
徐景口中说的《淮南子》、《万毕术》、《抱朴子》这些,都让她充分认识到古人并不愚昧,他们的知识水平特别是在实践上要比她高出太多,而她知道的只是常识。
还有马平一个家传冶铜的铜匠,只会冶炼普通的青铜,这不是因为马平不求上进,而是因为他接触不到更先进的知识。
人需要创新,但创新是建立在扎实的基础知识上。
知识,记载在书籍中。
她想要在发展手工、制造,最需要的就是书籍。
其实不只是这些,制度的建立、文化的繁荣,这些都需要知识。
而士族牢牢把控这一切。
在沈舒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后,她就来到了这座藏书楼前。
她回想起前世的大学里的图书馆。她上大学后和大部分同学一样也泡过图书馆,但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这是一个宝库,甚至是一个圣地。
一旁的袁充在听到沈舒的话后,也是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他用了半辈子才悟得的道理,孙女才是个幼童就已经明白,这一刻袁充第一次觉得佛家说的慧根二字确有其事,其人
他也教了沈舒一段时间,对这个孙女,袁充的感觉其实很复杂。论聪慧,他二兄就是过目能诵之人,他这个孙女比二兄差太多,但沈舒区别于寻常孩童的地方,就在于她能触类旁通。
《淮南子·说山训》中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而沈舒就是能一叶知秋之人。
袁充许久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沈舒先开口了:“阿翁,我命人将你送于我的袁氏旧人和我招收的百工都一起登记造册,日后对他们将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唯才是举。”
袁充还是没说话。
沈舒又道:“我打算办个学堂,教百工和婢仆读书。”
这话让袁充狠狠皱眉:“你今日到底见谁了?”他能感受到沈舒今日似乎受了些刺激。
“我见了一个道士,叫徐景。”之后沈舒将自己今日的经过说了出来。
袁充听后沉声道:“你随我进书房,我和你细谈此事。”
进到书房,袁充就让所有的婢仆下去,然后又让人把门窗都关上,只留他们二人。
见袁充如此,沈舒一震,就知道她刚才的话应该有大问题,但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到哪里出了问题,需要袁充这般慎重,只能耐下心等着袁充发话。
“你办学堂为何?想养士?”袁充问道。
在沈舒说出今日这些话的时候,他才惊醒孙女的野心如此大。
沈舒一愣:养士?
“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袁充道,“此为董子建太学之本意。”董子便是董仲舒。
沈舒怔了怔,她其实没想这么远。养天下士?以她现在的能力看就是痴人说梦。
“现下不是有太学、国子学吗?”沈舒摇摇头,所谓士农工商,士就是士子,她觉得时下的士子也不会愿意加入她的学堂。
她很有自知之明。
袁充道:“时下私学之风盛行,王谢家学比太学还难进。”时下的国子学多是皇子、宗室。
沈舒轻笑:“袁氏的私学也难进吧。这是我彭城县君的私学,不是袁氏的私学。”她没打算打着袁氏的名头办学。
“阿翁,我只是想让百工、婢仆读书后更好地为我所用。”沈舒道。简而言之就是让下属的价值最大化,这算是员工培训和进修。
袁充却道:“阿贞,这就是养士。”和战国时养士多收名士不同,董子所言的办太学养士便是和沈舒所说同意。
“太学教的不只是读书写字,更是在冠以教统。”袁充沉声道,“何为传道授业?便是将心之所念、所想,传授给学生,此所谓门徒,此所谓教化。”
沈舒点头,简单来说就是人文思想的传递。
“武帝罢百家独儒术能有所成,汉四百年尊儒之风,太学功不可没。”袁充道。
坐在一旁的沈舒陷入了沉思,自古以来兴办学校就是为了占尽教育的红利,教育红利带来的好处是无穷的,那是精神思想上的教化统一。
自古以来文化教育就是一门武器,侵略者总是要求战败者更换语言、教材,这就是在打文化战。
武帝兴儒学,太学中养儒士;魏晋以来尚老庄,国子学和太学中也有教授老庄之课业,辩难之风盛行。
见沈舒不说话,袁充又道:“故你办学之始,教授何书,便是告诉学堂中的学子你喜好的学说、偏向的道统,所以定要慎之又慎。”
沈舒没想到办个学校这么复杂,她知道袁充说的很对,但还是问道:“我听说袁氏中有不少婢仆也读书,阿翁也是如此吗?”时下有不少士族豪门都会培养一些家仆读书,好为家族所用,袁氏的仆从特别是一些管事很多都识字,有的还会算术。
“袁氏培养婢仆和你办学堂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袁充道。
沈舒道:“还请阿翁为我解惑。”
袁充见沈舒能够一点就通,不懂就问,颇为欣慰,他抚了一下美须道:“袁氏养婢仆只为给帮袁氏打理家业,他们不需懂《六经》,甚至不需学礼,他们只需会袁氏需要他们会的即可。”
见自己说完沈舒有些不赞同的样子,袁充叹了一口气道:“阿贞,袁氏未遭难之时子弟众多,嫡出的子弟出仕,可那些庶子呢?除了少数一些极为聪慧的能够入仕外,剩下的就只剩下为家族打理家业了。”
沈舒懂了,袁氏的庶子其实分走了原本属于管事的活,这些庶子才是袁家产业的高管。
“袁氏子弟多,所以袁家才可如此,但你并无根基,你若是养士又有不同。”袁充道。
她首先要培养出的便是如袁氏庶子一般的高管。
但这并不容易,而且也和她的初衷有些相背离。
最后沈舒融合了一下袁充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才道:“阿翁,我决定讲学堂分为两部分,其一教授《急救篇》、《孝经》等蒙学之书,其二教授百工技艺,学完蒙学后学子可再选如六经、术数、兵法等学科。”
不过说到最后沈舒苦笑道:“其实我现在连蒙学的教习都难找,更不要说这之后教授六经、术数、兵法的讲师了。”她这一穷二白的,也就是袁充让她系统全面规划,不然后面的事真不敢说出来,太狂了。
“蒙学的教习倒是好找,剩下的讲师倒是不急。”袁充摆摆手。
办学堂最需要什么?老师和书。
前者困难,后者同样也难。
这个时代的书极为珍贵,而且都是手抄,没有印刷,就连纸张好像都颇为昂贵。
突然沈舒想起来一个问题看向袁充:“阿翁,袁氏的书籍允许外人借阅誊抄吗?”
“一楼的书籍袁氏门客和弟子都可借阅传抄,二楼的书籍只有袁氏子可借阅,三楼的则只能在楼中传抄不可借出藏书楼。”袁充道。
沈舒又问:“为何我从未见过他人入藏书楼?”就连袁氏旁支子弟也未见过。
“自从家中遭逢大难,我便与袁氏旁支疏远,他们当初怕被牵连,早已与你□□翁析产,这藏书楼中的藏书也被他们拉走了十之有三,这些人在他地另起藏书阁,自此之后我便令人锁了这藏书楼。”袁充道。
沈舒轻叹一口气,她知道当时的袁充还在年少,意气风发,经历人情冷暖后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当初袁家之盛,她也曾听袁皇后提起过,袁充之父袁休是当时是中书监、录尚书事,前齐宰执,袁充的大兄年少入仕,刺①一州之地,手握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