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十二年，江西南昌。

南昌旧称“洪都”，是江西省的治所，也是大明帝国南部江山最重要的城府之一。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富庶在悠久的中国历史上往往代表着江南的长治久安。

一百一十九年前的洪武三十一年，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病逝。他年仅二十一的孙子朱允炆继承皇位。一年之后，朱元璋的四子燕王朱棣便发动了历时四年的“靖难之役”。为了取得更大的军事和政治力量，朱棣用计胁迫了自己的弟弟、当年拥有同样强大军队的宁王朱权出兵相助，并承诺事成之后平分天下。可是，朱棣夺权成功并登基称帝之后，却闭口不提当年“平分天下”之事，反而夺了朱权的兵权，将其从原封地河北调往了江西南昌。时年二十五岁的朱权至此潜心修道，再不问政事。

从此，“宁王”这个有名无实的虚位便在南昌世袭罔替。弘治十二年，朱权的四世孙朱宸濠接替了祖上的爵位，成为了第四代宁王。

和老实谨慎的父祖不同，朱宸濠幼时便表现出了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他七岁时，宁王府请先生教他读书，他虽然读得很认真，却经常言语冲撞先生，还喜欢问一些大逆不道的问题。更严重的是，他一直对祖上的事情十分好奇，总是缠着大人给他讲个来龙去脉。

宁王府的一位下人经不起朱宸濠的再三询问和威逼利诱，便给年仅十岁的他讲了当年朱权的故事。结果，朱宸濠的父亲朱觐钧竟然当着儿子的面令人活活打死了那名下人，并再三警告朱宸濠不许再提这件事。

十五岁时，年轻气盛的朱宸濠和南昌府府尹的公子起了冲突并失手将其打伤。朱觐钧听说了竟亲自跑去给府尹赔了不是并用家法狠狠地惩罚了儿子一顿。

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了。

继承了王爵之后，朱宸濠便没有一日不在谋划着夺取自己祖上本应得到的天下。正德二年，他便以重金买通了当时执掌大权的刘瑾，获得了拥有私人卫队的权利。与此同时，他开始在南昌搜刮钱财来充当造反的军资。

到了正德十一年，他早已在南昌城说一不二、大权独揽，过上了土皇帝的生活；他的私人卫队的规模也已经扩充到了五千人，而且大多是他悉心选拔的精兵悍将。

可他意识到要想成就一番事业，身边不能都是有勇无谋的武将，也得有足智多谋的文官。于是，他调查了官衙的每一名官员，却没想到并没有有能力做自己的谋士的人才。无奈之下，他只好发布了招贤令。

这封招贤令是以官府的名义发布的，可所有应召的人都必须到宁王府去报到。这明目张胆的僭越行为终于引起了江西省提刑按察使赵裾的气愤。他偷偷上疏密奏朝廷，弹劾宁王谋反。不巧的是，他的密奏竟在江西边境被朱宸濠的眼线截获了。朱宸濠知道了大怒，立即令手下逮捕了赵裾，严刑拷打，将其折磨致死。

至此之后，江西官府再也不敢插手朱宸濠所做的任何事了。

二

招贤令一经发布，果然不少人来报名。朱宸濠听闻大喜，便在第二天就举行考试。

宁王府几经修缮，早已是富丽堂皇、不同往日。应召者们都进了中院，坐好了等待宁王的出现。

半晌，朱宸濠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身上外披绣金蛟的红袍，内穿正蓝色的绸衣，大摇大摆地居中落座。他笑眯眯地说道：“诸位应征而来，本王甚是欣慰。今日得与诸位一会，亦快事也！”说罢，他示意左右将试题发了下去。

朱宸濠起身，背着手在众人间溜达，忽然抬眼看见一人的字迹极其工整娟秀，大吃一惊，感叹道：“先生好字啊！”

那人低头行礼道：“宁王谬赞！”

朱宸濠笑道：“先生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那人回道：“草民唐寅，字伯虎，苏州府吴县人。”

朱宸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衣裳破烂，头发凌乱的中年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他连忙拉起唐寅的手，走回自己的主座，令下人搬来一把椅子，说道：“先生，请坐！”

“唐寅不敢！”唐寅推辞道。

“先生快坐！”朱宸濠一再请求道。

唐寅终于落了座。

“先生，先生何以至此啊？”朱宸濠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唐寅摇摇头道：“往事不提也罢！”

朱宸濠道：“先生之才本王素有耳闻！当年先生京城蒙冤，实乃朝廷昏庸，绝非先生之过！今日先生来南昌，本王可许你荣华富贵，只愿先生助我！”

唐寅抬起头，竟已泪流满面：“唐寅必不负宁王！”

考试结束，朱宸濠派人收了卷，笑眯眯地说道：“诸位还有疑问想问本王吗？”

“在下有一事望宁王殿下详答！”众人中站起一人道。

“哦？”朱宸濠微笑道，“先生请讲！”

“在下请问今日之会为何不在官衙，而在这宁王府？”那人问道。

朱宸濠笑道：“据本王所知，官衙地小，不及本王府上广大，恐是容不下诸位！”

“既如此，朝廷官员应为主考，可为何主考官是宁王殿下？”

朱宸濠的脸上笑容有点不自然了：“南昌府政事繁忙，官府不便差人监考，故本王替之。”

那人仍不依不饶地问道：“即使南昌府不便派任主考官，至少也应遣人来巡视。为何这考场之上丝毫不见官府来人？”

朱宸濠脸上露出了一丝杀气：“先生以为这是为何？”

唐寅看向那人，投去了不屑的目光。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宁王这样的人物怎是这样一介书生可以撼动的？他的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转过头去看宁王回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朱宸濠心中已起了杀意，此刻只看对方是否识相了。

那人声如洪钟：“宁王莫非要另立朝廷？”

“大胆！竟敢诽谤本王！”朱宸濠怒喝道，“来人！拿下！”

左右上前拿住了那人，那人却更加气愤地骂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明还有忠直之骨！宁王你为臣如此，天理不容！”

朱宸濠气急了，竟顺手拔出护卫的佩剑，快步上前，一剑刺入了那人的肚子！

在场的应召者们全都大惊失色！唐寅心中也是一惊，他料想宁王定不会轻饶了这人，却没想到宁王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面前竟然一剑杀了他！

朱宸濠拔出剑来，扔到地上，故作温和地笑笑道：“诸位勿惊，此人造谣诽谤本王，离间皇室，已被本王正法！他一人之罪，与诸位无关，请诸位回家歇息！但请勿出城，本王三日之内会遣人答复诸位！”

众人早已被吓得傻了，只是一味地应承，便都退了出去。

三

朱宸濠十分看重唐寅，许给他重金，并安排上好的住处给他住下。唐寅在干净的新家里沐浴更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仿佛又有了几分当年那风流才子的风采。他的鬓角已长出了白发，联想到这么多年自己的境遇，不禁感慨起来，提笔写下了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