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德二年,盛夏。
王守仁和黄嘉爱已经离开了京城近一个月了。王守仁一路上还是身体不好,坐在马车里颠簸起来会感到头晕恶心,幸好黄嘉爱的服侍很是周到,行程并没有耽误太多。
终于,他们来到了钱塘县。
钱塘县位于杭州府,最早是秦始皇设置的钱唐县,唐朝时因为犯国讳,便更名为“钱塘县”。这里有一处世人皆知的河流——钱塘江。
王守仁的身体已经硬朗许多了,他掀起了马车的窗帘望去,钱塘江横亘在眼前。在一片微雾下,钱塘江就那样安静地流淌着,更显得神秘。虽不是起潮的时候,可此时的大江却肃穆庄严,不怒自威。
王守仁看着这美景,突然说了句:“我不愿去赴任了。”
正在赶车的黄嘉爱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连忙停了车问道:“先生,您说什么?”
王守仁转过头,看着黄嘉爱的眼睛道:“我不愿去赴任了。”
黄嘉爱惊道:“先生慎言。”
“已经至此江边,毫无人烟,”王守仁道,“我还何需慎言?”
黄嘉爱劝道:“先生,今日天色已晚,还阴沉,恐有雨,不如嘉爱虽先生寻一处歇身之所住下,明日再赶路?”
王守仁看着天色也不好,便同意了。
两人又行了两里路,终于看见前面有一家住户正飘着炊烟。王守仁便说道:“我看前面那户人家就可,且先去问问。”
两人来到那户人家门前,敲了门。一个老汉开了门,见来者穿着官服,便诚惶诚恐道:“二位官老爷,草民可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王守仁笑道:“老人家,我原乃在京的兵部主事,如今往贵州赴任,敢问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二人借宿一晚?”
老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热情起来:“来来来,快请进,这天眼看就下雨了。”
黄嘉爱把马栓在门外,和王守仁一同进了屋去。
进了草房,老汉说道:“天已见晚,二位官人没用过晚饭吧?”
黄嘉爱摇头道:“这一路饥渴不已,未用晚膳。”
王守仁瞪了黄嘉爱一眼,黄嘉爱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老汉道:“不瞒二位官人,草民家里真是没吃的了。已经断粮两天了。”
王守仁惊道:“为何断粮啊?”
“别提了,”老汉道,“原是稻米四钱七文一石,可如今竟翻了翻,八钱一石了。我就是种地的,一石米就开出去八钱银子,吃不消嘛!”
王守仁道:“定是那朝中的奸贼和地方串通一气,贪赃枉法!”
老汉惊慌失措道:“哟哟!可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王守仁一心不想去赴任,只想拖延着,便问老汉道:“老人家,您可知道这附近有何名胜游玩之地?”
老汉想了想,说道:“距此东行三里有座寺庙,乃是座古庙,僧侣不多,许是有些古迹。”
王守仁听了,对黄嘉爱说道:“明日一早,我们去看看。”
二
到了晚上,天上果然下起了雨。这雨在云彩间徘徊逗留了大半天,将云浸得灰暗潮湿,终于好像不耐烦了似的急切地从云上落下,如瓢泼一般。王守仁寄宿的草房禁不住雨点的打击,漏起水来。
王守仁正坐在床边看书,黄嘉爱在一旁给他举着油灯。突然,一滴雨水滴落在了王守仁的书上,浸透了纸,墨迹瞬间模糊了。
“茂仁,”王守仁道,“上外边取个水盆来,这屋顶漏水了。”
黄嘉爱应了一声,把油灯放在地上,起身出去了。王守仁坐在床边等着。
黄嘉爱出了门,雨中一溜儿小跑拿了水盆,刚想转身往回走,忽然听到院子有动静!
他死死站在那里,没有动作,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一切脚步声,但他能感到有人气息的靠近。他刚想回头,突然觉得颈上一凉——一把尖刀顶在了他的咽喉!
“别出声!”来人低声喝道。
黄嘉爱恍惚间看清了对方有三个人,便小声问道:“你等何人?”
伴着雨声,来人只说了句:“不该问者勿要问,不该知者勿要知。”
“你们是来找”黄嘉爱还想说什么,那人却不给他再问问题的机会,一掌重重地切在了他后颈上。黄嘉爱瞬间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
王守仁在房间里等了这么长时间黄嘉爱还不回来,便知道可能不妙,刚想出门一探究竟,门口就出现了三个人影。这三个人头上戴着草帽,身上披着雨衣,脚下穿着草鞋,如同鬼魅一般一动不动。
“你们是?”王守仁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尽量平静地问道。
为首的举起了腰牌。借着微弱的烛光,王守仁看清楚了——那被外面的雨水洗刷过的锃光瓦亮的金属腰牌上刻着六个字“镇抚司锦衣卫”。
王守仁明白了,刘瑾到底是不肯放过自己。原来,一封上疏导致的最坏结果,并不是被贬到贵州当驿丞,而是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他反倒冷静了,深呼了一口气道:“甚好,你等可是奉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