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阳光是竹子的救星,它使它脱离了寒冷的霜水,并拥抱了它,给了它无限的温暖。
可是,如果竹子是庙堂、霜水是黑暗邪恶的如蛀虫一般的贪官,那什么是百姓?是我王守仁自己吗?而若这是正确的,那世间其他的事物呢?对于不同的事情来讲,竹子又代表着什么呢?
王守仁越想越乱,突然有一股力量让他想拔腿而去,但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静,静。”他嘴里反复地低声念叨道。
太阳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幕宾李猛要出门去为王华传书,抬眼看见了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王守仁和钱友同二人,觉得十分奇怪,便问道:“你二人在做甚?”
王守仁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答话;钱友同却一跃而起,道:“格不出来了!格不出来了!”
李猛觉得好笑,问道:“你们在格竹?”
钱友同用手搓着脸,叫道:“竹子并非可格之物,不可不可!”
李猛道:“伯安,你还好否?”
王守仁还是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竹子,脑子里尽力地去想生活中不可见的事物,开始是像腾云驾雾般地飞上云端,俯瞰大地。紧接着,再想竹子,竹子与天有什么共通之处?竹子与云有什么共通之处?这一连串的问号不断地在王守仁的脑中涌现出来。而每每当他解释了一个事物,而对其他事物的思考又使他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天色将晚,钱友同已经进了房间,呼呼地喝起了热茶。王守仁还坐在那里思考着。
晚上,王华回了家,看着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王守仁,没有着急打扰他,而是进了正厅悄悄地问李猛道:“守仁用了晚膳了吗?”
李猛摇头道:“这伯安像疯了一样,从早晨开始,未曾说过一句话,喝过一口水。”
王华心里知道,自己的儿子肯定是又对什么着了迷了。他太了解儿子的秉性了,现在不要去阻止他,等他自己失败了之后,一切就都好说了。
四
钱友同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他当初信誓旦旦地答应了王守仁一起格竹,如今王守仁自己在坚持,而他,却坐不下去了。所以他必须不能回家睡觉休息,只好继续坐在王守仁身边,用一段树枝玩弄着地上的蚂蚁。
王守仁其实已经有点进入了一个忘我的状态。他在脑海里不厌其烦地在建立理论、推翻理论、再建立理论、然后再次推翻,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但是他坚信,总有一个理论是禁得起考验的真理。
每当思考遇到了瓶颈,王守仁就在心中默念“格物致知”,以此勉励自己继续坚持。
夜渐渐深了,钱友同已经开始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坐在那里,脑袋已经不住地点头,他不时地从虚浮的梦境里醒过来,用余光瞟一下王守仁,见他还在那里格竹,便只好接着坐着。
就在王守仁这不断的思考和钱友同不断的折磨中,太阳再次升到了天空中,像每一天的清早一样,又把光芒投到了王守仁和钱友同身上。王守仁突然大叫一声:“原来如此!”
在一旁已经昏昏欲睡的钱友同一下子坐起来:“可是悟道了?”
王守仁兴奋道:“你看这竹子,根入土中,而头升空中,世间万物皆是如此,阳光最先触到竹尖,而竹尖正恰恰是竹子向上生长的部分,正如朝廷、官府,他们决定了国家的繁荣或衰败,而竹子越长,他的竹身就越长,表现百姓越拥护;而百姓越拥护,竹尖就越高。”
钱友同听完也激动了:“伯安,你真悟道了!”
就在此时,天色阴沉了下来,太阳消失不见了。滚滚的乌云在灰色的天上互相挤压着,发出了轰轰的雷声。王守仁面前的竹子一下子暗冷了下来,泥土也变得潮湿了。紧接着,天上落下了一滴滴的水珠。水珠越落越密、越落越多——下雨了。
王守仁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所悟出的道在下雨时竟是不成立的!
雨水给了竹子足够的养料,它使竹子由根向上生长,说明了竹子的生长是自上而下的!
想到这儿,王守仁愣住了。
钱友同早就跑到了屋檐下避雨。他叫道:“伯安!快进来避避雨吧!”
王守仁没有理睬他,而是又向竹子看去。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瓢泼般地砸向王守仁,水顺着他的脸颊、他那细小的胡须流下来。他那青色的顺滑的绸衣也被雨彻彻底底地打透了,那松软的布料此刻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肌肤、他的后背、他的手臂。寒风又落井下石一般地侵袭着他的身体。而这些,王守仁自己却全然不知——他依旧怔怔地站在那里,失望和挫败无情地打击着他。
王华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儿子,他想这就是王守仁最后的坚守了。
钱友同看着王守仁在大雨中站着不肯进屋,心里的懊恼终于爆发了!他喊道:“王伯安!此番格竹,乃你我二人论道之举!你怎可如此一意孤行?”
王守仁转头道:“铭臣兄,你若思源已尽,可以回去!可格物乃朱子参透天地之法,怎可随意放弃?”
“你!”钱友同气得说不出话来,“此乃朱子之说不假!可朱子自己也从未如此痴癫!”
王守仁回过头,看着竹子道:“我并非痴癫!朱子常言‘存天理,灭人欲’。而我如今所以不能参悟,乃是因为我人欲未尽,无法静心悟道!”
钱友同道:“可人欲非一日所能尽灭,天理亦非一日所能参透啊!”
王守仁坚定道:“铭臣兄无须多言!我今日定要明天理、知宇宙!”
钱友同转过头去,看着王华道:“大人,这”
王华笑了笑,道:“无妨。友同,你可先回。若为陪守仁格竹而害了病,我也不好和你父交代。”
钱友同犹豫了一下,道:“是,恕我不能陪守仁继续格竹了。晚辈先行告退。”说完,钱友同行了礼,转身要去。
“等等,”王华叫住了钱友同,又吩咐下人道,“去,给钱公子拿一把伞,送公子回府。”
钱友同又回身施礼道:“多谢大人。”
钱友同走后,王华转身进了屋,儿子的执着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相信,就算孩子的精神意念再执着坚强,身体早晚也是会吃不消的。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王守仁依然坐在竹子前面,突然,他感到竹子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好像有人用力地推了它。紧接着,他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在他的脑中天旋地转。随后,王守仁就体会到了粗糙的地砖与他的脸颊亲密接触的感觉。
他摔倒了!
王守仁想爬起来,身体却根本就不听使唤,一动不动。他想躺在地上休息一下,觉得一会儿可能就好了。可是,这一歇之后,他对这个世界就全然不知了。
他感到世界是混沌的,在一片黑暗中,他飘在空中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他想握住拳头,用尽了力气,可五个指头却怎么也不往一块聚。
这时,他听见耳边有人说话。
“守仁这是怎么了?”这是继母周氏说话的声音。
“我刚走到院里,就看守仁躺在地上,头上烧得厉害。”这是幕宾李猛的声音。
“找大夫了吗?”
“我已经遣人去找了。这时候德辉偏偏在翰林院。”
“你看,守仁这拳头攥得这么紧。”
王守仁已经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无力地缓缓睁开眼,低声道:“李叔,我无碍。”
李猛和周氏一看王守仁醒了,也松了一口气。李猛道:“你呀,好好的,格什么竹子啊?”
“是啊,”周氏在一旁摸着心口道,“吓死个人了。”
王守仁摇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格物未成,责不在我。”
“说得好!”王华从门口走进来,“你终于明白了!”
王守仁虚弱道:“父亲”
王华微笑道:“你好生休息。格竹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殚精竭虑,用脑过度,今日之疾实在我意料之内。”
王守仁遗憾地摇摇头道:“可能我格物之法谬误了。”
“守仁,”王华收起了微笑,认真道,“你可曾想过,朱子之言可有谬误否?”
“不会”王守仁脱口而出,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王华道:“世间万物,各有其态,若能格物而获至理,那自古圣人必似牛毛般众多,怎会屈指可数?”
难道朱子之言是错的?
王守仁再次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