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光飞逝,又是一年过去了。王守仁一转眼十二岁了。十二岁,在绝大数人眼里,就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王守仁在许多事儿上也的确能够独当一面了——他聪明、机灵;但是不狡诈、不圆滑。这正直的性格是最像他父祖的了。
可是,不幸也在此时降临了日渐兴旺的王家大院。
成化二十年,王守仁的母亲郑氏突然病倒了,而且症状十分奇怪——她经常呕吐、全身疼痛,人也越来越瘦。这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请遍了京城所有的名医,却没人能开出一个有效的方子。王华眼看妻子一天天病入膏肓,自己却束手无策,于是只好终日唉声叹气。
王守仁的表现却与父亲不同——他依旧每日遍访名医,紧张地想着办法,希望可以治好母亲。
可是天不遂人愿。终于,在患病半年后,郑氏带着满满的无奈和不舍撒手人寰。
王守仁想起母亲生前的种种,终于,从来不哭的他落泪了!他在出殡的那天双手紧紧抱着母亲的遗像,放声痛哭,看得路人都默默流泪。
王华也郁郁寡欢。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王伦和岑夫人实在是担心儿子身体,撞开了房门,看见里面到处都是诗和画——诗,有郑氏生前王华给她写的,也有郑氏去世之后王华写了准备烧掉的;画,都是郑氏生前最爱的莲花和郑氏的画像。
到了晚上,岑氏和王伦商量起这件事,两人都是十分担心。
“天叙,最近华儿悲痛得紧,人都已消瘦了,这可如何是好?”岑氏问。
“唉,”王伦叹气道,“王郑氏是好媳妇。可惜了。这华儿也确实重情重义。两人感情也深。我又能奈何?”
“要不,”岑氏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想来想去说道,“算了。”
王伦急道:“不妨直说,又没有旁人。”
岑氏这才说道:“让华儿再续一个?”
“这倒不失为一良策,”王伦点点头,但突然想起了小孙子,又摇头道:“守仁那边如何交代啊?”
“好说,”岑氏道,“妇人失了相公需守寡以正清命,但从未有丈夫也须如此啊!守仁自小就乖巧懂事,定能理解。”
“唉,”王伦又叹了口气,“委屈守仁了。”
第二天,王伦夫妇把这个想法和大家一说,令王伦十分惊讶的是,反倒是王华坚决反对,王守仁表示赞同。
王守仁道:“父亲新丧爱妻,身心交瘁,守仁只愿父亲重打精神,为国效力。”
王伦道:“守仁所言极是。”
王华指着儿子,气道:“王守仁!身为孩儿,你今日竟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王守仁一听父亲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凶地说自己,所有的委屈便一股脑涌了上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王华看儿子哭了,还不解气,又喝道:“哭什么?你还知道哭!”
“够了!”在一旁的王伦实在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道,“华儿啊华儿!你为何如此无情?守仁少年丧母,他岂能不痛心?他若不是为了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你呀你,还不如一孩子!”
王华听了,知道自己错怪了儿子,但面子上又过不去,便说:“既如此,那反倒是我是非不分了。既然都想让我续房,也可。”说罢,他悲伤地低下了头。
王伦夫妇听了大喜,王华又说:“可有一条,我正房永远给郑氏留着,新人来了只能做小!”
王伦刚想说话,却被岑氏拉了一把,一想也是,纳妾也比单身好,便同意了。
京城人丁兴旺,豪门大户也多,王伦给儿子选妻也方便许多,可但当人家听说不是正房而是侧妾,就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有的还很不高兴。
这下王伦发愁了,不知如何是好。王华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郑氏。
终于在苦苦寻找了三个月之后,王伦找到了称心如意的新儿媳。周氏,比王华小五岁,是大理寺少卿周东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
王伦之所以相中了周氏,主要是她的父亲是大理寺少卿,在朝廷里说得上话,对王华的仕途很有帮助;再有就是周氏长得还算端庄,在王华身边会有好效果。
但是周氏身上的缺点还是不少——因为是小女儿,从小受父母溺爱得很严重,有大小姐脾气,甚至连脚都没缠。这些王伦都看在眼里,但为了王华,觉得这些都能容忍,就和周家订下了亲。
虽说是纳妾,但在王伦夫妇和周家的坚持下,婚礼依旧大办了。王守仁看着自己父亲那双抚摸拥抱过母亲的双手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找个借口出去了。
等到大家都落了座,王伦兴致冲冲地给娘家人介绍自己的小孙子,连叫了几声却没人应。王伦急道:“守仁这孩子上何处去了?”
下人答道:“我刚看见小公子出去了。”
周氏见了此情此景,心里盘算了起来。她感到了这个小孩子对她满满的不在乎和不欢迎,同时周家的其他人也都感觉到了,周东虽心中不悦,但依然保持着风度:“不碍事,不碍事,小孩童嘛,自然淘气。”
可周氏却是真真地记住了这个敢不给她面子的小孩,“王守仁,王守仁,”她在心里念了好几遍,“不收拾了他,以后怎么在婆家立足?”
二
第二天,周氏就与王守仁爆发了第一次冲突。
早上,王伦天不亮就起床去京城的宣墨斋去买宣纸。走到院子里,他看见王华和王守仁已经在读书了。对于儿子,王伦觉得没有什么,毕竟王华从小就用功,从不做什么其他与读书无关的事儿王伦十分欣慰地向孙子点了点头,没去打扰他,转身出门去了。王守仁正在读《孙子兵法》,读到兴起,不觉念出声来。这一念,把周氏从睡梦中吵醒了。周氏愤怒地从床上跃起,冲出去就要找王守仁理论。
王华正坐在王守仁的身旁,也在看书,忽见周氏怒气冲天地冲了出来,便感觉不对。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周氏当着他的面一把抢过王守仁的书,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踏,边踩还边说道:“大早晨便搅得姑奶奶好觉!”
王守仁都已经呆住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疯狂。
周氏一见王守仁还在盯着她,气便又不打一处来,气道:“看什么?滚!”
王守仁虽然吃惊,但是也怒了,大吼道:“你疯了?”
周氏一听这孩子还敢顶撞自己,气得扬手一巴掌就扇在了王守仁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十二岁的王守仁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再站起来,脸上多了一个红肿的手印。他并没用手去捂着脸,而是想还手,但想到这毕竟是父亲的新房,就把手垂了下来,但还是气得喘着粗气。
王华在一边见了,心中别提有多大火儿了,自己的儿子自己都没动过半根手指头,这个新妾竟敢如此放肆。但他转念一想,这女子毕竟刚刚嫁过来,况且她的娘家地位也显赫,暂时还是不要和她闹翻,便叫道:“守仁,过来!”
王守仁带着那愤怒的表情走到王华跟前。周氏一看王华把王守仁叫了去,也气喘吁吁地回房去了。
这件事王华没敢告诉王伦——他自己就够不解世事了,这老父亲可是在山野里闲读惯了,可在这龙盘虎踞的京城,谁知道这一激动能得罪什么人?他自己也就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由于王伦是家里的老人,周氏在王伦面前还是收敛了很多,没和王守仁发生什么矛盾。但每次都要用眼睛恶狠狠地瞪他几下,好像在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景不长,过了三天,浙江老家突然传来消息,田里闹了蝗灾,王伦要和岑氏回去看看,料理一下老家的事宜。王守仁也想和祖父祖母同去,但因为学业不得不留在京城。王华因为翰林院的公事不能前往,与王守仁和周氏留在京城。其实,谁心里都清楚,周氏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放过王守仁。
王伦走后,王守仁和周氏之间的斗争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王华在翰林院的工作虽然不重,却是很重要的。他主要负责起草皇帝诏书、管理史书之类的活计,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王华刚走到家门口,又听到了周氏训骂王守仁的声音,这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自从王伦走后,周氏对王守仁就更加变本加厉。开始还是因为一点小事略施惩戒,后来简直是没有理由的随意打骂。有好几次王华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严厉地制止了周氏,谁知道周氏仗着自己娘家的高位竟不理不睬。
这件事几乎成了王华的一块心病——且不说她对王守仁如何,她对自己的这种态度就让饱读儒学的王华不能接受,这哪还有女子该有的礼德?
好友陈望迎了上来,道:“德辉兄,又欺负守仁呢。”
王华摇摇头道:“别理我,心烦。”
陈望笑道:“何事啊?”
王华气道:“翰林院编修本就枯燥,回家还得看周氏对守仁百般欺辱!”
陈望不解地问道:“德辉兄,你为何不给她点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