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文莉的舅舅赵叔住在赵屋村。
赵屋村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
山坳靠东北的山脚下有一座山丘。
赵屋村就在这座山丘的西南面,有十二户人家,房子都是传统的砖瓦结构。
村子前面是一片梯田,梯田一直延伸到山丘的山脚下。
他们来到赵叔家,只有赵叔一个人在家。
莫文莉帮忙倒茶。
赵叔说:“镇里给过电话,我去了解过。其中,三个确定已经下去了,还有三个,一个在廖村,一个在马头村,还有一个在石场村。廖村那个有可能动员得了,马村那个这几天准备下去了。石场村那个就难了,她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爸妈都下去了,弟妹还小,没人照顾,又没公婆,她最大,她出去了,家里怎么办?”
“她爸妈怎么不留一个人?”甘敢问。
“唉,谁去?谁留?现在世道,老婆去了,一年之后不知道还是不是自己老婆了。老公下去,不知道惹出什么事出来。两个一起去都还不一定保证不出问题,还说一个去,那家就散了。”赵叔说。
“那小孩读书——就不读啦?”甘敢说。
“他敢?那是犯法的。”莫文莉说。
“犯法?大家都知道啊,我们宣传过义务教育法的,全村人都明白的。但是,吃饭重要还是读书重要?”赵叔说。
“当然读书啦,没有文化,以后去打工都没人要。”莫文莉说。
“现在连饭都没吃了,你怎么读?”赵叔说。
“那怎么办呀?”甘敢说。
“很多事情啊,政府不能这样做的……不是我反对政府啊,只是在这里说说啊——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撤学校,我都反对的,但是人家是上级,我也没有办法。你看,好好一间学校,前年才建好的房子,今年说撤就撤了。要撤就早说嘛,村里都不用出那么多钱了,这房怎么办?孩子怎么办?镇里打电话说我们村也有责任。我知道啊,我们是有责任。但是,现实摆在面前,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来了,我只有配合你们学校再去做做工作啦。不过,结果怎么样,我不敢保证哦。”赵叔说。
“我们中心校的条件比你们学校好很多了……”甘敢说。
“条件是好,我们都承认,可是,山里面有山里的问题,各个家庭有各个家庭的问题。虽然有的家已经出去住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无法出去。出去住了的人地还是在这里啊,他们还是要回来,地在这里,离不开啊。你不住在山里,你不知道,你后生仔也不知道养家的难啊。”赵叔说。
甘敢稍稍的有点尴尬,笑了笑。
“那怎么办啊?舅舅。不是找不回去啦?”莫文莉焦急地问。
“下去了的基本上找不回去的了,还在家的三个,廖村那个是女孩子,家人还想让她读的,她爷爷有些文化,搞地理的,不过让她去读,就是没有伴,家人也不放心,一个小女孩,没有伴谁都不放心的。她爸妈都下去打工了,本来想去下面读,公家的进不去,私人学校又贵,读不起——她有伴应该去的。”赵叔说。
“马头村那个呢?”莫文莉问。
“可能有点难,也是一个女孩。她妈去下面打工,前年就没有回来了,失踪了。”赵叔说。
“失踪了?怎么不去找啊?”甘敢问。
“找啊,怎么不找?她爸去年去打工,就是想去找的,但是找不到。听说是跟人走佬了。”赵叔说。
“那么狠心?”莫文莉说。
“就是。”赵叔说。
“那她在这结了婚了,还跟人,可以告她重婚啊。”莫文莉说。
“告,去哪里告啊?人都找不到,去哪里告?”赵叔说。
“也是。”莫文莉说。
“她在这里没领结婚证的,找到都告不了。”赵叔说。
“没领结婚证?”莫文莉感到惊讶。
“奇怪吧?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领结婚证呢,你看,我和你舅妈都没有。”赵叔说。
“真的?舅舅,你不怕舅妈走了。”莫文莉笑着说。
“老大不正经——哈哈,让她走她都不走,你看你舅妈,她能有这能耐吗?呵呵。”赵叔乐呵起来,不过,当时莫文莉舅妈不在。
“那说不定啊,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啦。哈哈……”莫文莉也笑起来。
莫文莉知道舅妈都五十多岁了,嫁给舅舅应该有三十来年了吧,而且是本地人,怎么可能走呢。
舅妈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女儿都在这几年嫁人了,都是在打工的时候认识的男人,都在外地很远的地方。
一开始舅妈是不同意的,还是莫文莉劝服舅妈的。
不过对于这件事,舅妈还是埋怨莫文莉。
因为她最近后悔了,女儿嫁得远,来往不方便,特别是大女儿生了一个女儿,舅妈一直担心她的女儿有没有被歧视,她被欺负了自己都不知道。
她天天为这件事担心,时常因为这件事埋怨莫文莉。
舅舅的三个儿子,大儿子娶了一个本地女人,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女人在家养孩子,男人出去打工了。
二儿子娶了一个北方女孩,舅妈不怎么高兴,但是人家都已经怀孕了,只好接受,过年的时候简单地办了酒席算是结婚了,就在前几天他们两就南下了。
小儿子也在下面打工,过年都没有回来。
“不是啊,我听说没有结婚证,到时有福利分的时候是没有份的。”甘敢说。
“我们这里哪有什么福利?有的话也没有人不敢不给我啊。”赵叔自信满满,还有些得意。
甘敢感觉到赵叔在当地应该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个关于没有结婚证不分福利的事是甘敢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他知道没有必要跟赵叔争辩下去,却管不住自己的嘴,说:“真的,到时候需要的时候你拿不出来,别人就不给你。”
“呵呵,是真的?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这几年,村里有什么,哪一样敢不给我老婆一份的,呵呵,年轻人想多了,呵呵……”赵叔说。
“到时候是政府规定的,是政府不给。”甘敢说。
“政府?政府管我们村的事?”赵叔收起得意的神情,却有不在乎的语气。
“政府当然管,以后什么都要证件,没有证件就证明不了你们结婚了。”甘敢说。
“哈哈,哈哈……”赵叔哈哈大笑起来,连说话都不能流畅说了,“你,哈哈,真逗,哈哈,年轻,哈,年轻人,你,哈真逗,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后生仔,我孙都有了,哈哈,还不能证明,哈哈……不说了,哈哈,不说了。好吧,说说先去哪一家吧。哈哈……”
赵叔笑得眼泪都笑出来了,他用左手食指刮去左眼的眼泪,再用右手食指刮去右眼的眼泪,然后用左手拇指头蹭去左边眼角的眼屎,再用右手拇指头蹭去右边的眼屎,最后用手掌揩了揩眼眶,还噫噫地笑。
“不是……”甘敢还想说下去。
“先去廖村吧。”莫文莉抢过甘敢的话说。
“好,就去廖村。”赵叔一拍大腿,从椅子上跳下来。
赵叔推出一辆车轮沾满黄泥并且没有倒后镜的嘉陵摩托。
他们绕过了两座山,到达了另外一个山坳。
这个山坳是一个椭圆形状,坳口突然收窄,形成一条方形的沟渠,整个山坳的形状像一个平放在地上的还没有被吹气的巨大的气球一样。
山坳四周的山,有的已经被种上杉树或者松树,大部分山林还是以阔叶林为主。
不同年段种下的杉树和松树与阔叶林相间,层次分明,暗浅相应。
太阳已经挂在了空中,万里无云,蔚蓝的长空只有太阳,显得有点孤独。
山坳比较平整,都被开发成一块块稻田。
不过,有的田地已经荒凉了。
有的稻田被随意地种上树木或者果树,从这些树木的生长情况判断,应该不少于三年时间了。
树下的杂草丛生,已经蔓到树冠上了。
甘敢没有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己村里也有这种情况。
这都是那些长年再外打工又害怕人家霸占自己稻田的人种下的。
村里的房子分散在山脚下,都是挖山而建,这样就不会占用山坳的土地了。
一条可以通汽车的泥面路把这里的人家串联起来。
“那,那边就是廖先生的家了。”赵叔说。
这里的人都习惯把看风水的人称为先生,或者叫地理先生。
廖先生家是四间砖瓦结构的房子,房前没有平房也没有围墙,房前只有一个平地。
平地便是这家的院子。
院子四周都种有各种果树,还有两簇竹子。
院子里有几只鸡在悠闲地觅食玩耍。
大厅门敞开,门幺(防止鸡鸭等动物进屋的栅栏式的小门关闭着。
大厅门右下角有一个狗洞,狗洞里趴着一条狗。
也许是听到了响动,狗从狗洞里钻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也许是为了抖一抖身上的毛,然后汪汪地叫了两声,又抖了抖身子,又汪汪叫两声,好像没有正眼瞧一眼来人就退回到狗洞的洞口前卷着身子躺下了。
伸出的狗嘴都是趴在地上的,眼睛一眨一眨,却不看来人,尾巴在轻轻地摆动。
“我经常来找廖先生,这狗都能认我了——今天你们来,它不认识,平时见到我早就跑上来缠我了。”赵叔说。
“这狗不凶啊。”莫文莉说。
“不凶,呵,你不知道,如果没有熟人啊早就追出来凶你了,猎狗一样的。”赵叔说。
“这狗有灵性,你看,它没有盯着我们,是怕我们害怕,把嘴趴在地上意思是它没有攻击性,眼睛一眨一眨是在安慰来人,轻轻摇尾巴意思是欢迎我们。今天有两个陌生人在场,所以它又要保持矜持。”甘敢说。
“哇,你对狗这么有研究啊。”莫文莉说。
“那当然……”甘敢得意地说,其实这些都是他即兴而感,根本不是对狗有什么研究研究,甘敢为自己的即兴而贴切的形容感到非常满意而得意。
“那它还对着我们叫呢。”莫文莉说。
“它不是对着我们叫的,它是想告诉家里的人说‘有客人来了’。赵叔,你说,是不是?”甘敢继续着他得意的即兴感受,还想得到赵叔的认证呢。
“对对,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还懂那么多。”赵叔由衷地称赞甘敢。
“谢谢赵叔——是不是呀,莉姐。”甘敢感谢赵叔为自己印证,也感谢他的称赞。
“阿汪连叫两次,我就知道一定有贵客临门——原来是我们寨主,欢迎,欢迎。”从偏屋里走出一个矍铄硬朗的老人,甘敢和莫文莉都知道这一定是廖先生了。
“廖先生,挖苦我?都说不要叫我寨主了,还叫。”赵叔说。
“你不也是,先生上,先生下的,呵呵。”廖先生说。
“按我妈那边应该叫你舅舅呢。”赵叔说。
“还说呢,按照我老婆那边,我还要叫你叔公呢,谁叫你辈分高啊,哈哈。”廖先生说。
“不是说好的,来到你村按照你这规矩叫,我叫你舅舅。”赵叔说。
“好好,叫我舅舅,我认。下次去到你那叫你叔公也要认我哦。”廖先生说。
“好,说好了。舅舅,来,吃筒我的。”赵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一包红双喜香烟,抽出两根递给廖先生。
“好啊,抽主任的烟,高升,高升。”廖先生说。
“你看看,又来了……”赵叔故作生气地说。
“好好,不说,不说,哈哈。”廖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赵叔帮廖先生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这才发现自己忘记给甘敢派烟了,赶紧摸出香烟,准备抽出烟来给甘敢。
甘敢赶紧制止赵叔,说:“赵叔,我不抽烟的。”
其实,甘敢不是不抽烟,他虽然没有烟瘾,但是平时与人一起的时候还是抽的,只是今天来得匆忙,他忘记带烟来了,自己没有烟敬人,也就不好意思抽别人的烟了。
赵叔把香烟放回裤袋,跟廖先生说:“舅舅,这两个是镇学校来的老师。”
“哦,难得难得。”廖先生收起刚才的笑容,几乎要沉下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