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兰终于沉默了,屋里传出有福大口抽烟时嘴巴吧嗒烟袋的声响。大虎轻咳几声,沮丧地回屋子,坐在炕头上,闷闷的抽起烟袋来。屋子里漆黑一团,只有时明时暗的烟土的火光,在屋子里释放出豆粒大的光线。在忧郁中大虎睡着了,睡梦里仍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主意,像一头只懂得往前走的老牛,定准了方向,总是不会回头。
东方渐白,夜的黑莎仍不甘退却。山峦的轮廓如水墨画般,透露出朦胧的曲线,它的骨骼却因此而强壮坚毅起来,一片片连绵不断、起伏跌荡的躯体,是它恒久不变的雄魂。
秋日的早晨,露珠打在如柴禾般枯黄的叶片上,仿佛碧流淌过了沙漠,玉水漫过黄金。一阵秋凉穿透过衣襟,使大虎不禁打起了冷战,他心里默默地叹息着:“到底是入了秋啊!四季节总不像人一般的儿戏无常,那是一成不变且说到做到的。”
鸡架上的鸡子,已经开始在地上自由啄米了,它们时而“咕咯、咕咚”地乱叫,仿佛一边抱怨一边在唠叨着什么。大虎视这些鸡子如珍宝,那怕没有粮吃,也要会在自己的饭碗里分给它们。上了些年纪,大虎变得怜悯多愁起来,尤其对身边的生灵,他都视作如活着的人一般的平等相等。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他总要把自己与这些生灵做换位的思考,设身处地的为它们担忧。由于年迈而增长出的慈爱心理,同样使他变得软弱、唠叨。
大虎抓了一把青菜给饥饿鸡子,却没见到每天清早都会来喂鸡的大兰子,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他怨大兰子偷懒,没有做好该做的活计,便决定去教训教训。走到有福房门前,他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声响。大虎唤了两声儿子的名字,仍没人回答,迈着大步闯进房间时才发现,有福和大兰子早已不见踪迹。大虎狠狠地跺着脚,大口地喘着粗气,周身上每一个毛也都如一张会吐气的小口,不停的向外吐着愤恼的气。在炕头上他拾到一封信,有福的表示歉意的书信。
庄河城中,又现出繁华的景象,集市繁忙,往来的人流如潮,经过一场灾荒,人们总算盼来了好年景。不再为温饱发愁的人们,便要出来瞧瞧,看一看整整一年不曾踏入的集市是否变了模样,尝一尝久讳的小吃点心是否依旧可口。城里人不必像乡下人一样的为秋收忙碌,清闲起来,便格外的百无聊赖。集市里各式的人流混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参差多态的市井图画。
大虎从靴子沟风尘仆仆地赶来,径自穿过这幅多态市井人流。大虎心里焦急,脚上只得穿双轻便的鞋子,手里还掐着一丈来长的榆木擀面杖,急速地步行而来。
榆木擀面杖硬生生地砸在总督府朱红漆面的大门上,发出沉闷响声。门环像受了惊吓的小孩,不停的哭泣着,发出叮当的脆响。
“有福、大兰子你们俩给我滚出来。”大虎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朝院里叫嚷,宁静的院落里顿时惊起了人声。
“您这是怎么了?”赵玉娘第一个迎出来,瞧见满脸怒气的大虎,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
“老三家的,赶快进屋把那两个畜生叫出来,要不然我砸了你们家,叫老三把脸丢尽了。”大虎铁青着脸,把擀面杖杵在门口,像个天王似地站立着。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两孩子确实在这院里,昨天到这儿已经深夜了,现在许是还没清醒呢。”赵玉娘强扫去一脸慌张,稳住了心神说道。她瞧的清大虎的模子,知道他真的动了气。有福、大兰子以为,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自己顺利在这儿落了脚,大虎就会默许。
满面羞愧的有福从屋里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低头不语的大兰子。他们仿佛一对偷偷热恋的情侣,被当场指控似的。有福向来话迟,大兰子瞧见公爹铁青的脸,也吓的不声不语了,两个人木讷地站在场院中间,像两桩生了根的木头。
“说话,谁的主意?还学起有禄那个小畜牲了。”大虎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起来。
“孩子们也是为想有个出息奔个好前程吗?”赵玉娘在一旁解劝。
被吓哭的枣春问赵玉娘:“娘,这个凶老头是谁呀?”她天真地瞧了瞧大虎,顿时把脸埋在娘的胸前。
“枣春不怕,这是你大大,是咱们自家人。大大疼你还疼不过来,不要怕。”赵玉娘呵护至宝似的,拂摸着啼哭不止的枣春。枣春终于止住哭声,清澈的眸子里,噙着泪,令人心生怜惜。这个孩子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也有一个视她为仇敌的父亲,她生活在冰与火的界点,对外界变化的感受总是格外敏感。
“孩子不怕,大大疼你,大大来教训哥哥。”大虎好似一块硬铁被火融化,怜悯地瞧着枣花,为自己的态度的愧疚。“瞧瞧你们做的好事,说出去,败坏了咱们张家几辈子的颜面。”大虎转过脸去瞧有福时,顿时那股恼火又如被浇了煤油似的,开始剧烈地燃烧起来。
“爹呀,人都说做父母的全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您倒好,硬是拦着我奔这个前程。有禄、有寿是您亲生的,我也是您亲生的,为啥留下来继承香火的不是他们,偏是我呢?爹呀,我也想奔个好前程,做出点男子汉的事来。”有福慷慨陈词后,眼睛怯生生地瞄着老爹的脸,他期盼或许会侥幸的在爹的脸上瞧见默许,然而他失望了,爹的脸仍如铁石一般坚决。
“呸,你当这是什么好营生吗?靠着草菅人命、巧取豪夺、昧着良心,这算什么好前程,我瞧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智,还是被大兰子扔进钱眼里了。”大虎冷冷地说道,他要用自己鄙夷的态度使有福回心转意。
“除非你今天打折我的腿,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不能跟你回去。”有福异常坚决地说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敢在爹面前放肆,心则早已经悬在半空。
“好那我就打折你的腿,把你拖回靴子沟。”三虎边说边挥动一丈长的擀面杖,向有福的腿上砸去。
有福也拗起性子,终不肯躲,擀面杖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腿上。有福像一棵被揽腰折断的树木,顿时倒在院里,扶着折断的腿,低声呻吟着。大虎手里的擀面杖立即便脱了手,滚在地上,砸在自己的脚上已然毫无知觉。
“你为啥不躲呀!”大虎懊悔地问儿子,手里握着有福的断腿,泣不成声。
“爹呀,你给了我身子,就连我的姓氏也全随了你。您早先说过,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现在爹要打儿子,儿子怎么能躲呢?”有福的眼窝里漫着泪。
马车拉着折了腿的有福和哭泣不止的大兰子,以及叹息不止的大虎,回了靴子沟。此时夕阳已经渐浓,西山坳里,夕阳的余晖如金子般灿烂。有福又回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漫在浓浓夕阳光辉下的院落,仍如往常的温馨浓郁。他瞧见父亲和媳妇哭泣的脸,叹了一声道,“这是自己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