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秋天的第一抹金黄显现时,仿佛被秋日的阳光渲染,在爽朗的秋风中远播开来,成熟谷物的香气,也如潮涌般浸漫在林间山头。草木的绿意在衰退,秋风抚过听到一片片凌乱的哗哗声响。秋水仍轻盈地流淌着,发出敲击碧玉般的脆响,河道两旁的草木不再有往日的葱茏,显出凋敝和颓势。
深陷饥饿恐慌一年之久的靴子沟,此刻仿佛一张涂饰了新鲜颜料的旧画作,现出新的生机。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仿佛冬眠的走兽,刚刚走出休憩的洞穴,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气力。谷物饱满,像一个个低头认错的孩子,惹人疼爱。
有福手里的镰刀飞快,将金黄的庄稼苗一颗颗地斩断。他回过头来,瞧见大兰子紧跟在自己身后,正急促地喘着粗气,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微笑。汗水从她黝黑的额头上淌下来,流过脸颊渗进嘴里,她的嘴唇厚实微黑,像烤熟的瘦肉,充满了鲜美的味道。她微笑时,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在笑容上添注了爽朗的光彩。大虎被儿子、儿媳远远的甩在了后面,他弓着身子一起一伏,早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气魄,如一辆陈旧的车辆,每动一下都显得十分吃力。
“爹,累了就歇歇吧,活计不多,我和大兰子一会干完了。”有福关切的对大虎说道,父亲老迈的身影使他十分怜悯。
“不用你们管,咱们各干各的。”大虎误认为有福瞧不起自己,便越发咬紧牙关,挥舞起镰刀。
“您放着轻福不享,硬要跟我们遭罪,瞧人家罗有兴和杜国宝早扔了镰刀、锄头,雇起短工,在家做起大老爷了。”有福借机抱怨道。
“少和别人比,咱家靠的不是偷奸耍滑,靠的是勤俭持家。”大虎教训道。这些年,他时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用来教训晚辈。
“我说不过您,但您也别硬逞强,非要跟年轻人比,岁数可不饶人。”有福瞧出父亲又犯了不服输的劲头,只得耐心劝解。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刚毅的性格中,显出许多孩子气和倔强气。
“哼,知道我年轻时,那四个叔叔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个人。”大虎侃侃而谈地述说起过去,心里面有说不出的得意。
“瞧瞧,数您活干的好,却落了土里刨食半生。”有福不假思索地说道,顿时觉得十分不妥,马上又奉承说:“听说他们的活计,还都是您一手教的呢?”
“那是自然,尤其是二叔,性子直手脚笨,教起来可着实费劲。”大虎说道。
“听说四叔和五叔在关里和日本鬼子打仗,现在有了眉目,都封了大官,还听说官职还不比三叔小呢!”大兰子瞧见公爹心情很好,便插嘴问道。
“管他们是官还是匪呢!”大虎并不热衷于此,心里仍浮现起曾经的过往。
“你瞧有禄、有寿现如今虽不说飞黄腾达,也都算有个像样的出路,再瞧瞧有福,还是个泥腿子。您跟三叔说说,给有福在庄河安排个差事。”大兰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眼睛则怯怯地瞧公爹的脸,她用精明的目光,想在公爹的脸上找到结论。
“住嘴,他和卖国贼有什么两样,你还想叫有福去助纣为虐,我瞧你也是没安什么好心。”大虎狠狠地训斥道。
“那就跟二叔混绿林,再或者,到关里找四叔、五叔,凭着他们的帮衬,总能得个体面的营生。”大兰子红着脸与公爹争辩,巴望丈夫成龙的想法,使她顾及不了那么多。
“呸!咱们张家靠本份持家,像他们靠偷奸耍滑得来的富贵长久不了。”大虎气呼呼地说道,心里暗暗地恼怒起儿子和儿媳。
大虎穿行在地垄间的小路上,干枯的谷秧,在他两腿间哗哗作响,谷物的焦香味流进鼻官,眼前映现出一片丰收的金黄。在他骨子里,这样的景致足以添充所有内心的不快,而此刻心绪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沉闷地走着,头脑里如一片片盛开的花朵,每一片花朵上都有其独特的片段,这些片段侵扰了他的心绪,像在心里筑了一堵墙。前些年,把有寿过继给三虎,目的是可怜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的玉娘,到老时能有个依靠。后来,有禄也丢下一封信,便跑去和二虎做起了土匪,为此大虎整整病了一个月。现在身旁只剩下了有福,无论是脾气秉性都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他决定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为张家传承忠厚的门楣。瞧见二虎和三虎相斗,就好似瞧见了有禄和有寿在一处厮杀一样。他越想越觉得惊悚,更坚定要将有福牢牢守在身边的想法。
秋风将一汪秋月扫的格外明净、清幽,如新近被打磨雕琢过一般,扫去了尘垢。月亮的清辉散在地上,像一丝一丝的羊绒,均匀地铺就在大地上。大虎望见歇马山的顶峰上,巨石像被镀了一层金子似的稳稳地矗立着,仿佛天神下凡,威严且无声无语地注视着这片土地。秋风渐弱,树梢终于平静下来,流水潺潺听上去更加清晰明快了。溪水仿佛正在吟唱一首哼唱不尽的曲调,是在述说着一段陈年故事。那婉曲动人的声调,是那么的微弱、轻柔,带着乡间的质朴和依依不舍的情怀。
大虎听到有福屋里传来的吵闹声,知道他们为今天的事又闹起了不痛快。他理解儿媳期盼有福出息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为有人真挚地爱着儿子而欣慰,于是他又恢复了那位慈爱老者的心境。然而,心里的观点和想法,则丝毫也没有过退让。
在平日里有福夫妻俩的眉宇之间,他早已经察觉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想法,却从不主动提起。他多希望他们的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忘,这也不过是自己自欺其人的想法罢了。在田地里,大虎的回答看似简单随意,其实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许久,他准备着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们说出想法,他便会以此作答,那怕会伤了儿子、儿媳妇的心。
大兰子是大虎精挑细选的儿媳妇,模样算不得标志,却有农家姑娘共有的质朴和勤劳。她不会娇气地为刺伤的手撑而哭泣,而是毫不在意地抹去手里的血丝,继续劳作,也不会为农田里的劳作叫苦不迭。她熟悉田地里的一切活计,伸手麻利,还时常逼着有福加紧做活计。然而,人总不是完美的,和多数女人一般,大兰子骨子里也有太多的不服输和不满足。她把生活的全部放在这个家上,有福就成了她所指望的一切。
屋子里传来大兰子的话,清晰的似乎有意传进大虎的耳朵里,有福则默不作声。
“爹真是偏向,给老二、老三找了光明大道,却叫你陪他做泥腿子,守一辈子土地。”大兰子带着哭腔说道,“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原本没指望你能比他们兄弟强,但至少也不用在土地里刨吃食呀!”
“你少说两句,爹还没睡呢,别叫他听了去。”有福也觉得媳妇的话在理,便低声劝慰道。
“听去就听去吧,也好叫他知道理亏。”大兰子边哭边叫喊着,仿佛一腔的委屈,终要爆发出来。
“你给我闭嘴,你想叫人撮我脊梁骨吗?”有福说道,一个响亮的嘴巴抽在大兰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