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年轮【第三十章】(1 / 2)

小城年轮 芹余 6625 字 2023-05-18

对逝者寄托哀思的最后一个节令,即逝世三周年,是万万随意不得的。按照风俗,除了纸马香恪等祭祀物品外,还要将逝者生前所钟爱的物品一并烧掉。年长的人们相信,逝者度过三个周年后,三魂之一便要轮回转世,从此与这个家庭再无任何瓜葛,是对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告别。将生前之物一应焚尽,了却逝者生前的牵挂,痛痛快快奔个新轮回。所以在祭祀时,是一定是哭泣不得的,会影响到逝者在转世的轮回里不得安宁。影响了轮回大道可是天大的罪过!事实上,这次祭祀,正是生者与逝去的亲人在心理上真正的离别,从此除去各个节令外,再没有可以集体追思的原由了。

张吴氏的三周年忌日马上就要到了,一应物品早已经准备停当。张吴氏生前所喜所好的物品,也一一的捡取出来。在她去世的三年中,这些以衣物居多的遗物,被尘封在箱底,如今展开时依旧如她在世时一般光彩鲜亮。正是这些遗物,最能勾起亲人们的思念。为了不使三个儿子和自己永远活在阴暗里,大虎将这些遗物统统藏在箱底。他想在现实生活中切断自己和儿子们思念的根源,却发现这样不仅徒劳,反而越演越烈,往往思念总会在毫无预示情况下,悄悄爬进自己的脑海。越是刻意的不去想念的事,就越容易念及起来。

大虎无限留恋地对小儿子有寿说,“烧了吧,全烧了吧。”

“人总不能活在过去,总该与曾经决绝”,大虎用这句反复地告慰着自己,也同样以此来劝慰三个儿子。无论如何,生者的眼光总是要朝着生活的前头。父子几个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思量着阴阳两隔的张吴氏。这也是他们,最后第一次集体为了操劳半生的张吴氏费心伤神。

这一天清早,日头刚刚从东山坳探出头来,就已经闷热难当了,清晨的凉爽好似一群老兵残将,毫无抵御的能力,便被一扫而光。这一年正值庄河大旱,草木稀疏如秋天一般的枯黄,仿佛本该浓密的头顶上,现出了许多白发,在原本应该生机勃勃的时候,倒显得老气颓唐。树木低垂着,像被冷霜断了命脉,每一个枝条,一片叶子都毫无生机地喘息着,想通过减少活动降低对水分依赖。歇马山仍如从前一般的巍峨,没有绿色浓抹,也显得暗淡缺少秀色。

很早的时候,万缘寺的尼姑们便登门了,她们不进张家的大门,只委身在门外树荫下乘凉。按照旧说法,尼姑登门是十分不吉利的事。这些一边普度众生,一边遭人白眼的可怜的人们,自然比谁都懂得这规矩,便在树下静静地等着。乡邻宾客们早已经忙活起来,他们分成两帮,一帮为马上的祭祀活动做准备,另一帮为今天的吃食做着准备。在我们国度里的每一个村落,无论红白事,帮忙的人总能自然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必支配,不必应声,劈柴的、生火的、下米做饭的、抡菜勺炒菜的各自进自己的角色。看似场景繁杂,实质却极为有序,好似搬家的蚂蚁一般。远到的宾客,多是张吴氏的至亲,他们坐在炕头,整理着张吴氏生前的遗物,为一会的祭祀作最后精心的准备。

二虎和三虎几乎在同一时候出现在靴子沟里,俩人都是单枪匹马,身上瞧不出丝毫的戒备。二虎脸色凝重,露着风霜下铁一般坚毅的面庞。三虎面沉似水,显出宦海浮沉下的城府和老练。他们仿佛一直生活在靴子里,并轻盈地穿梭在人群里,和街坊四邻谈笑风生,毫不拘泥介怀。

三虎早些时候给二虎写去一封暂时和解的信,提出一同为大嫂过三周年祭日的建议。二虎欣然同意,这些日子里他也在正为此发愁。手下的弟兄不想他以身犯险,在苦苦的劝阻下,二虎仍坚持我行我素,在他的心里仍对三虎存着骨肉亲情上的最后一丝信任。

二虎摇了摇头对弟兄们说:“平时我们兄弟相斗,从没有完全为了自己。今天不同,我们以亲兄弟的情份见面,他自然会念及兄弟感情的。”

“非但人心会善变,就是世上兄弟反目不共载戴天的事,也数不胜数。”弟兄们无奈地摇头,仍无法劝阻执意的二虎。

这些年里,兄弟之间虽然战事不断,真正的面对面却是第一次。三虎握住二虎的手,二虎却丝毫未能感受到浓浓的兄弟情,他们好像站在一堵厚泥墙的里外,总有描述不清的隔阂。三虎淌下点泪来,泪水仍没有冲破兄弟俩思念曾经亲情的大门。二虎有些被感动了,可在心里,仍摆脱不了,在与一个陌生人谈话的清晰感觉,偏偏三虎又表现的极为殷勤和讨好自己。

“二哥,多看不见,怎么改了名字。这么胡乱改名,对咱爹可是大不敬。”三虎殷勤地微笑着,目光中带着一把柔软的刀。

“这算什么,我只改了名字,恐怕你连姓都改了吧。”二虎冷言冷语道。

“这话从何说起,到啥时候我都叫张三虎,这可是咱爹当年取定的名字。”三虎听出二虎语气中的不善,仍假装辩解说道。

“名字倒还是原来的名字,只是这姓氏是不是应该学着日本人的样子。”二虎嘲讽地说道。

“识实务者为俊杰,做胡子也不见得能光宗耀祖吧。”三虎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我即使当土匪,却还是个中国人。不像你们为虎作伥,帮着外族杀自家同胞。”二虎积郁已久的不平终于吐了出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正是围绕于此。

“大丈夫能屈能伸,日本人纵然不对,可眼下整个东三省都在他们控制下,没必要非要和他们作对。我领着一帮弟兄,也只是浑口饭吃。”三虎并不恼怒,相反表现的极为自然。

“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是亲兄弟。日后你是你,我还是我,既然你说我的名字改了,那就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的二哥,只当我就是个不相干的张护国罢。”二虎涨红了脸争辩道,他的情绪仍旧极易激动,嘴巴则总是显得笨拙。

“当年你的救命之情我是不能忘的,眼下呢,只要咱们兄弟联手,忍这一时,有日本人倒台,这一方土地,就是我们弟兄的。”三虎的眼睛里放射出野心勃勃的光,仿佛要吞掉整个世界。

“少做你的春秋大梦,我这人自由自在的惯了,绝计不会做日本人的走狗。”二虎断然拒绝,显得大义凛然。

兄弟之间的谈话,便这样不欢而散。这样的结果三虎早已预料到,并作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中的步骤之一。

祭祀的时辰,订在日上三竿时。按照当地习俗,祭祀活动只能在上午进行,且时间不宜过早,他们迷信的以为时间过早,会影响到家族日后的兴衰。人们遵从着旧习俗,手里拿着各式祭祀的物品,排着长龙,迎着毒辣的日头,踩在盛夏时节就已经开始发出干涩的刷刷声响的草丛,来到韭菜沟阳坡上张家坟场。这里埋着张氏列祖列宗的虚拟的灵位,以及已经死去的张久富老夫妻俩的坟墓。他们的大儿媳妇坟头紧跟在他们的坟头的后面,这同样也是遵从了古旧的殡葬习俗。

乡里熟悉习俗的人,早已将一切安排停当。然后是尼姑念起超度的往生经文,坟前烧起纸马,火光骤然而起,迎着灼热的日光,将一切随灰尘带走,将记忆抹去重重的一笔。这时,少了许多哭泣和不舍,人们念叨着心里安慰的话,好似张吴氏正立在面前,伶听着每个活人的离别之言。祭祀已毕,人们陆续下山,只留下那些仍恋恋不舍的至亲,和念经的尼姑们仍守在烈日下。

“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答应我刚才说的话。”三虎微笑着,话里漏出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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