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了家业,罗家的子孙们各自过起了自家的小日子。继承人之一的罗士臣,便把分得的大半土地卖给了杜国宝。在这个被宠惯坯的孩子身上,早已染上纨绔子弟的诸多恶习,他无心经营祖产,在沉重的恶习中沦丧。城中的赌场、招嫖去处,他都了如指掌,对各中优缺点更是如数家珍。
起初他财大气粗,人们把他当作财神爷一般供养,且总有免费的烟土供应。他年轻尚轻,本性并不十分精明,早先赌场设下圈套,侥幸使他先赢一些钱,得了些小利,后来渐渐的套牢了,便收网来赢他。一来二去,家里的钱财输尽大半,他母亲方才想起亡羊补牢,拼命守着所剩不多的财产。赌场认钱不认人,钱财不充裕,便要吃尽人家的冷脸子,冷言冷语袭来,罗士臣承受不了,无奈只有和自己抠气。尤其赌场常会提供免费吸食的鸦片,使他更加贪恋难舍。“可恶的鸦片,如今养成了烟瘾,却没了钱。”他咬着牙根叨念道,心里不知该恨谁,该怨谁。一些已经沦落的没有骨气的人,常常徒劳地冥想造成逆境的原由,却从不肯从自身找起,连自欺欺人也显得毫无骨气可言。
那一天,他又在赌场里输了精光,一连几天没碰过大烟土,像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蹲在赌场外墙边,失神地瞧蚂蚁上树。他心里嘀咕着:“腰里分毫没有,没钱雇车回家不说,连晌午的钱饭都拿去押最后一局了。”虽然在犯难,可是他似乎仍很乐观,并不十分绝望,这颓废者又一个长处。他注意到,在阳光照耀的大道上,有人笑哈哈地唤他的名字。
“是士臣吗?巧的很,你也进城了。”
罗士臣眯着小眼睛,从眼睛的缝隙里他认出了杜国宝。对杜国宝他并没有好的印象,只冷淡地说一声:“是我,咋啦!”继而又低下头,重新陷入无精打采的颓废世界。杜家原有的良田,多半都在杜国宝父亲的手中,卖给了罗良海。他们曾经同是靴子沟里举中轻重的两个大门户,不想杜国宝的父亲为鸦片所累,终于落的家道落败。经到杜国宝大半生的苦心经营了,现在略有些起色,却不复有从前的样子。
“瞧这样,今儿又输光了吧!”杜国宝说道,他驻足下来微笑着注视着罗士臣。他中等的个子,拉出细长的人影,把罗士臣埋在阴影里。
罗士臣最忌讳说“输钱”二字,听了杜国定的话,心头的怨气更加不打一处来。他厌恶的表情露在脸上,带着纨绔任性的苦笑说道:“就差没把自己输了。”
“走吧,跟叔下馆子去”杜国宝殷勤地笑道,黑色的阴暗依旧笼罩着罗士臣,他自信地猜想,这个落魄的罗家子孙是不会拒绝的。
“无功不受禄,我不去,挨过一顿饭,回家吃去。”罗士臣仍不改厌烦的神情,起身要走。他武断地认为杜国宝的话里,含有嘲讽的味道,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无力的自卑感。
“我这热脸净贴你的冷屁股了,跟叔吃顿饭,没准下午又赢回来。”杜国宝极力地邀请,脸上仍露着殷勤的笑。
“说好了,我可没有钱,吃了也是白吃。”罗士臣到底抵挡不住,将自尊心瞬间抛在了物质之后。
“你年纪不大,要起脸来可比你爹你爷都盛。当初,我们杜家落破,没少得了你们家的舟济,今天这顿饭全当报恩吧!再者说,今天恰巧碰上,也不是特意请你。”杜国宝从容地说笑着,俩人进走了庄洒城最大的清真馆子。
罗士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股脑的塞进了肚子里,填饱了肚子,方才想起对杜国宝说了声“谢谢”。看着满脸堆笑的杜国宝,罗士臣竟不像之前那样的厌烦他了。归根结底吃人家嘴短,罗士臣的脸上,终于现出后生晚辈谦逊的微笑来,猜想杜国宝或许会是自己的贵人。侥幸的心在饱食后又侵占了他的大脑,也在无孔不入地侵入了皮囊。
杜国宝在罗士臣面前用力晃一晃钱褡子,仿佛使足了气力方才撼动似的,此时里面传出袁大头清脆的撞击声响。“这年月,满洲国的钱不好用,真正的金货还得数袁大头啊!”他把钱褡子打开,洋钱的光泽闪动着寒气。
对今天的赌局早已死了心的罗士臣,看到了钱褡里的洋钱,心里顿时又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欲望,如死灰复燃一般。“钱不是自己的,直接去借,碍着面子,又不好张口。”他在心里喃喃自语,脸上露出愁苦来。回想离开赌桌前,已经明白地看清楚今天的路数,心里不禁又打起鼓来,鼓声时而巨声鸣响,时而轻声颤动,似乎在耳际劝他快下重回赌桌的决心。
“杜大叔,拿了这么些钱是要存银号吗?”罗士臣探询道,目光却不肯与杜国宝直视。
“去年送一车谷子到粮号,钱一直没收上来,今天才好说歹说兑现了。”杜国宝用机警老成的目光审视着罗士臣的举动,发觉他的踟蹰和不安,脸上的微笑显得更加胸有成竹了。
“一个上午,我输的精光,现在回家也没法跟俺娘交代。其实,我早瞧准了下午点数,一准能把上午的钱赢回来。只是现在没了本钱。”罗士臣叹了口气,然后试探地看着杜国宝的脸,发觉他脸色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发生明显的变化。
“赌钱可不是什么正当营生,还是到此为止的好。”杜国宝劝说道。
“话是那么说,但我总得想法把上午输的赢回来,要不回去俺娘又唠叨个没完。所以想求您借给我点钱翻本。”在罗士臣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向别人开口借钱,脸上只瞬时掠过一丝尴尬。
“借钱给你不是助纣为虐吗?若是拿这些钱干点生意买卖的也好,若是拿去赌,我可万万借不得,只怕对外人说起来,还说是我推你进火坑呢!”杜国宝连连摇头,满面诚挚地说道。
“杜大叔,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遭到了拒绝,罗士臣立即像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头。生活在富足的家庭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金钱发愁。这个纨绔的孩子,略受打击后,语气中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哭腔。
“我这一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子侄辈的受委屈了。”杜国宝无奈地摇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做出叹气的模样,继续说道:“男子汉可不能在这儿丢脸。借你也行,可是得答应我,如果见运气不好,还是早点罢手,就算运气不错,翻本之后,早点收手回家。。”杜国宝一幅为难的模样,最后说道:“亲兄弟明算账,咱们也得立个字据。”
“还得立字据?”对于借款立字据,罗士臣印象里总是发生在祖父与那些佃户之间。虽然不懂得所谓字据究竟是什么,可是在他心里却天生对它心存余悸。幼崽看惯了猛虎利齿的凶猛和威力,虽然自己曾得利于利齿,却深知它的毒辣和无情。
“那是自然,真金白银都是我省吃俭用的辛苦钱。我不比你们罗家,经不起大风浪。”杜国宝说道。
“总得有凭有据,总得有凭有据。”罗士臣终于妥协了,拿来了纸笔迫不及待地签字化押。他用一片土地做抵押,马上拿到了钱,头也不回地直奔赌场。
想一想也知道结局怎样。来到了赌声,罗士臣如何能自拔,开始时候翻了一些本,继而将借来的钱几乎全部输光。胡闹到深夜,他带着所剩无几的钱,雇马车回了靴子沟。如此地一来二去,早先时候,还能东挪西凑的把钱补上了,后来熟悉了门路,杜国宝又十分的痛快,债务便越积越多,当真无力偿还的时候,也只好用抵押的土地偿还。如此往复下去,不到一年时间,罗士臣的土地几乎大半都落在了杜国宝的手里。一个没落的家庭,经过了杜国宝投机经营又焕发了生机,仿佛枯死的老树上生了新芽。然而,可悲的是新芽的营养并非源于老树的根本。
这一年的秋天,杜家谷物的产量,较去年翻了三倍不止。玉米、大豆、各式谷物,堆满了杜家空旷已久的粮库。秋风吹扫着谷物的焦香味,弥漫在收获后的靴子沟。杜国宝同样陶醉其中,与以往不同的,他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散发着香味的谷物,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徒劳地用脑袋去幻想。对于丰收的期盼,显示他骨子里仍是个地道的农民,而非一个十足的商人。
雇佣的短工们,在杜国宝满脸严肃的监工下,在场院里正在认真地劳作。他们奔走着,甚至带着小跑在工作。场院里紧张且繁忙劳作场景,使杜国宝回想起家业兴旺前的情景。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那个时候,杜国定的父亲总是用威严地语气,呵斥这些短工,不论他们勤快或懒惰,严厉和冷酷是他树立威望的手段。他时常威胁他们说,“不好好劳动的后果就是午饭没有干粮,工钱减半。”而事实上无论工作是否卖力,到最后他确实都要克扣一些。杜家雇佣长工都是外地人,这样即方便讨价还价,又好撂下脸皮耍无赖。这是杜家的先人们总结的规律,此刻杜国宝依旧坚持不懈的秉持。
杜国宝晒在秋日饱满充足的阳光里,背后依靠着脱了粒的豆荠。他抬起头,望见天高云淡,远处的景致清晰明朗。他在心里由衷地叹息道,“真是个收秋的好天气“,便满心欢喜地继续打起盹来。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时而睁眼瞧一瞧是否有长工在偷懒,他的心里,容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偷奸耍滑,那等于是在谋自己的财害自己的命。
“今年收成不错,雇了这么些人。”大虎脸上堆着笑容说道。
“哦,还成,遇着好年景了。”杜国宝睡意朦胧的脸上,渐渐挂上得意的笑容。大虎这一翻话,正是他这些年来,梦寐以求想要听到的,似乎象征杜家的家业又一次兴旺的肯定。
“比去年增产恐怕不止三倍吧?”大虎端详着满满地谷库说道,心里暗自佩服杜国宝将粮库管理的井井有条。
“差不多,还是那句话,年景好种啥得啥。”得意的笑容,总是难以自持的从杜国宝的脸上流露出来。
“真是年景好啊!”大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