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人抬着的罗良海的棺柩,大虎处在最沉重的一面。这口由老地主生前亲自选定的棺椁,完全由上等的黑龙江红松木制成,刷着上等的红油漆,棺材身上绘画了八仙过海的图形。八个力壮的汉子被沉重的棺椁压的整整矮了一头,尤其顺着山间小路前行时,压在后面的四个人更加显得吃力。他们咬着牙,面露青筋,脚面几乎全部陷进夯土里。风水先生念过几句往生的经文,在一片寂静里,儿子、儿媳妇们几声并不生情的哭嚎后,人们下了山,将老地主留在了尘土封存的地域。
在去吊唁老地主的路上,大虎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他知道,对罗家人而言,自己永远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弟弟拐走了罗良海的小妾,自己又间接帮助了罗家的仇人,若把自己放在相同的位置上,一定也会永远铭记仇恨。怀着这样的想法,即使在监狱里或是走上断头台的时候,大虎都对罗家都不曾有过相同的恨。他理解他们,正因为如此,这段仇恨才没有叠加,没有成为不可化解的世仇。
眼前所有的理由都在阻止他,逼着他却步,却抵挡不住善良忠厚者最为朴实的想法。出于父亲生前嘱托也好,还是表达心里在的一份愧疚也好,他觉得都有必要送老地主最后一程。他手里掐着纸钱,出门时还是大步流星,吐出的烟雾甩在脑后。靠近罗家时,他的步子便缓慢下来,吐出的烟雾聚集在头顶,像在蒸笼里透出的水雾。大虎的面薄,竟却步在罗家门口打起了转转。
罗有兴第一个瞧见了踟蹰在门前的大虎,走上前去接住他手中的烧纸说:“大虎哥,屋里屋外忙的很,太多的事还得你帮忙张罗呢!”罗有兴阴郁的脸上现出难得微笑,仿佛连日阴沉的天际里,透出太阳微弱的光。
大虎有些难堪了,嘴里笨拙地说:“这里两份,一份是俺的,一份是老三的,他成家立户了,叫俺带过来的。”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话很不妥,红着脸想要纠正;“罗大叔对我们全家有恩情,忽然一走,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之前是我们一家不对,负了大叔在世时候的恩情。俺家老三也是心里惭愧的很,自己又不好亲自来。”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羞愧仍未消退。
“别说外套话,曾经的事都过去了,有时间叫老三俩口子到家里坐坐。老爷子没了,陈年旧事,咱们后辈人都别计较了。”罗有兴诚挚地说道。
“过去都是我们不对。”大虎越发觉得理亏,红彤彤的脸上,嘴巴变得更加木讷了。
“过去的事,咱们谁也别放心上,倒是以后的日子,还得靠乡里乡亲帮忙呢?俺爹临终前交待我,别计较过去,尤其提到三虎的事。他老人家也在临死前大彻大悟了吧!”
“罗大叔在人前风光强势了一辈子,想不到临终动了恻隐,也是为儿孙后辈积了一份德。按老话说,这是睿智呀!”大虎约略懂得老地主的一翻用心良苦,只是又生出几许感伤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对于生死增加了许多理解和感慨。
“俺爹临终时特别嘱咐着,在处理了他老人家身后事,就要把这一翻家业分了。以后的日子就是各顾各的生活,各过各的日子。”
“只是家业大,分起来难免有不均匀的地方。”大虎思索着说道。
“所以我打算着,把靴子沟里有厨房的旧亲故老来帮忙做一个见证。大虎你可是义不容辞,过来帮忙主持的。”
大虎再三地推辞,分家是一个家族极重要的事件,他不想过分的参与,尤其罗家家业丰厚稍有不甚即会产生很大的偏颇。更加使他难过的是分家时的场景,总会带来一股离伤,这恰是大虎极为敏感的一种感受。
“虽说咱们是同辈兄弟,同辈人里属你最持重,最使人信服了。两位哥哥殒命的早,剩下孤儿寡妇的,总不能叫人搓我的脊梁骨吧!”罗有兴的请求很积极,他也相信自己的真诚一定能够打动大虎。
老地主的头七刚过,罗有兴便开始张罗着分家的事仪。按着计划,沟里的长辈全在被邀请之列,又在同辈间,邀请了几位威望较高的弟兄,大虎正在此列。人们明白,分家的事若是放在家徒四壁的人家倒也好,只要找几个信服邻居,平均分作相应的份数,各自取了自己的份数就好了。可罗家到底不比平常的百姓家,除几百亩良田外,还有山头、存粮、现钱、房产,每一样都要折成现价,不偏不倚的分成三份。稍有不均,便要落下办事不公的话柄。所以在请过的长辈里,十个之中有八个不肯来,惟有几个本家的,实在无法开脱,只得勉为其难参加了。
清点折价的活计由大虎负责,连同几个帮忙的伙计,清点了折价、份数,忙活了不下三天。大虎如履薄冰般带着十分的精细,惟恐有一点点过失。稍有拿捏不定的地方,总不厌恶其烦的同长辈们商榷。最后,当大虎把详细的数目送到诸位老长辈眼前,无一不点头赞叹,表示同意。
分家的当天,罗家的子孙们,祭拜了祖宗坟墓,又在罗良海的坟头跪拜祭奠了一翻,算是对先人的禀告。迎出家谱后,摆放于供桌当中,又是一翻焚香跪拜,男丁们闭目祷告极为虔诚。香案前,杯盘罗列着各式供果,仍是供应了罗氏祖宗的灵位。这灵位不同其他,是一幅陈年旧画,画布之上男女二位祖宗,穿着古时的华贵锦衣。身后站立的,即有上年纪的老者,也有嬉戏打闹的玩童,众人无规律的簇拥在二位祖宗的身旁,显出一派阖家欢乐,子孙繁茂的景象。这幅画极为陈旧,仿佛在烟熏火烧之中熔炼过似的。画像虽然陈旧,那份令子孙后代不油然而生的神圣感却依旧存在。净手后,罗家每个人依次上了香,跪拜。
仪式结束后,由年长者,开始主持分家。按照均分的三份,分给了罗有兴和他的两个侄子。他们是已经死去的罗有德和罗有才的儿子。他们并无异议,各自清点了自己分得的家业,脸上露出满意的窃笑。两个刚刚分了家业的侄儿,难掩满脸的喜悦,早把死了爷爷、爹爹的伤痛抛于脑后了。心里想着,再不必事事听从叔叔的安排,自己终于可以操持定夺一份家业了。罗有兴的脸却一直是阴沉的,眼瞧着一个大家子,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顿时强烈落寞感涌进了心头。
按照家规,长子长孙才有权利继承家谱和祖宗灵位,也就是那幅陈旧不堪的旧画图。这种旧制,曾被人们严格执行的,并视为一生中至高无尚的荣耀。大侄子罗士臣,是家谱和祖宗灵位最合法的继承人,就在人们翘首以待,以为罗士臣从此便成了罗家的继承人时,他却埋着头,鼓着十二分的窝囊气说:“这灵位就别传我们家了,俺爹死了,论的话也应该给小叔。再说这家谱大事,怕日后看管不好,落下埋怨,列社列宗也也会放过我。”平日里极为顽劣,在人前寡言少语,人后能言善道的罗家少爷,此刻站在众人前,害怕的连说话的声音也含混了。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分到手的产业,那些家谱和祖宗灵位一类的东西,对他来说无异于是累赘。
长辈人无人言语,注目着罗有兴气愤无奈的脸,等待着他的态度。
“既然士臣这么说,那我就承接老祖宗回家吧!”在这个破败的家族里,罗有兴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只是与老礼不符,还希望诸位叔伯爷爷们同样做个见证,不是我仗着长辈压小辈。”
罗有兴梳洗已毕,迎了家谱,回了自家的院落。两个侄儿在四邻的帮助下,拉着各自的家业,回到了自己的家。罗家的大院子,原是十几间相连的瓦房,不过几日,就在彼此相邻的房屋间,垒起两道齐房沿高的砖墙,从此关起门来,各自过起了各自的日子来。曾经那个风光的罗家,好似一团硕大的雪球,不断向前滚动。而现如今的罗家,正是这团硕大的雪球分裂而来,它已不再圆滑,没有继续滚动前行的脚力,只有迎着日头一点点融化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