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们都回吧,你嫂子瞧了他们,一定不得超生。”大虎冰冷地说到,旋即愤然瞧了一眼王佐才。
官员们仿佛丈二的和尚悻悻然走了,临走前还留下临时拼凑的一百块现洋作礼钱。大虎却没有收下,叫有禄追到了村口,送了回去。
老榆木的棺椁,是老父亲张久富死后备下的。人们不以备一口棺椁为忌讳,且流行着在自家备上一口棺椁的习惯,到时只需木匠刷红漆,补一补缝隙即可。对于生死人们持着坦然的态度,虽然生活里总不愿过多提起,而实际上也并不做出过多的自欺之举。
一切预备停当,只待青堆镇订制的纸马到齐,便要将亡者入土为安。这期间还发生了些小插曲。派去订纸马的乡邻,在临近青堆城镇时,不幸遇到了土匪,万幸所遇见的土匪倒是些讲情义的人,知是家中有人亡故,也并不难为他们。土匪把来龙去脉问的仔细,村民们不敢有违,便将实话一五一十讲的明白。早听闻青堆镇近来土匪猖獗,没成想真的被自己撞见。村民们在讲述的过程中,仍冒出一身冷汗,庆幸有命活着回来。村民们把话原本的告诉了三虎,他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传唤身旁的心腹,“严密防守,发现状况格杀勿论。”
午后,从庄河城来了娘家人,哭嚎了一通,又问了些处理的眉目,相信绝不会亏待自家丫头,便没有了言语。夕阳向晚时,三虎从庄河城请来了诵经的尼姑,统共十几位。尼姑们的诵经直到午夜,漆黑的夜里,悠扬的诵经声在无影无形的静谧山村里传扬。这声音使人昏昏入睡,使山峦变的更加悠远,使沉寂的夜空变得更加高深莫测。
尼姑中间有一位气质非凡的妇人,她的穿着与普通尼姑无异,而白皙无暇的脸上透着红润饱满的光泽,又明显地暴露了她的不同。虽过了三十岁的风华,举止投足间,仍旧风韵卓绝。人们在惊呼:“这不是罗良海前些年新纳的小妾吗?”各式各样的猜想,占据了人们的注意力,流言蜚语的漫延,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
大虎承受着悲痛,支迎着整个场面,论起婚丧嫁娶的礼数,靴子沟当属大虎最为得心应手。正是当局者迷的道理,事情落在自己头上时,大虎却乱了方寸,错了头绪,几乎忘记了大半的礼数。于是,街坊近邻便要大虎稳稳地坐着,关键时做定夺,方才稳住了他的心绪。
注视着张吴氏的棺椁,大虎的思绪一次次不自觉地神游起来。回忆着,这个本分持家的女人,在牵挂和绝望的雷雨夜里悄然而逝去,大虎内心的亏欠与痛惜似一波一波的狂潮拍打着他。男人表达悲伤的方式并不总是以眼泪的,痛心与不安将终生埋葬在大虎的内心,或许至死都不会表达给别人知晓。此时的大虎觉得,死亡本身也不会比思念亡者更痛苦和煎熬。
清晨,如火的晨阳,渲染了天际的流云,朝霞如丝,仿佛松树的年轮。八个人抬的红色的棺椁在山间小路上徐徐前行,厚重老木的棺椁着实叫抬杆的人吃尽了苦头。关乎生死的最后一次决绝,在鼓乐哀鸣下开始了。手握着公鸡,振振有词的风水先生,拖着长队伍前来送行的亲邻故旧,以及白黄色的各类纸祭品,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催生生死离别的痛。
风水先生持着桃木剑,点亮长命灯,眼望天际里日头高低,确定了时辰。大儿子有福,扒在地穴里为死去的母亲暖穴,为下藏的棺椁撒下第一把尘土,尔后众人齐动手,筑起了一丘新坟。张吴氏的姐妹们在一场嘶心裂肺地哭嚎中,似乎想以哭声唤醒长眠的姐妹,然而是徒劳的。
对于至亲而言,张家老宅里残存了许多可以勾起对亲人记忆的场景和画面,且永世不可磨灭。活着的人们,在经历了离别伤痛过后,仍会持续着原本的生活秩序,即或某些现实的理想失去了目标,可是生活的根本则会自觉地坚守着。
赵玉娘一身农家的妆扮,手脚娴熟麻利地忙活,即不为满地肮脏而嫌弃,也不因繁重的活计而却步。她白皙柔嫩的额头,因忙碌而噙满汗水,时而还要为丧母之痛的三个孩子尽一点点慈母的安慰。她将凌乱的老宅子收拾的如同张吴氏在世时一般整齐,甚至在一些细节的安排上还要超过从前。任谁也想不到,高贵、富丽的三太太赵玉娘,竟然也能做出如此漂亮的家务活计来。
赵玉娘努力着想在这个家庭痛失了一个伟大女性之后承接起责任,完全出自于一个善良女性内心里最为平常、朴素的想法。支离破碎的家庭在她眼里极易引起她内心伤感的共鸣,离别之伤又最易刺痛她平和善良的内心。她厌恶自己如花的外表,恨这张表皮为自己带来的太多无法平复的过往和伤痛。现在正是她试着走进这个大家庭,使自己名正言顺成为家庭一份的最佳时机。这个经过了太多人生起落波折的女人,多么渴望回归正常的、安稳的生活呀!
吃罢晚饭,三虎带着赵玉娘,来到过世的父母灵前跪拜。虔诚的赵玉娘,洗净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规规矩矩的双手合实。然而就在她将要跪下时,大虎却冷着脸子走过来制止,仿佛一庄神圣的东西正在遭受侵犯。
“你拜过罗家的祖宗,到我们家里算那门子事?”大虎冷冷地说到。
“玉娘在奉天城时就过了门了,当时你们都不在,也没有长辈在场,可是当时我们在那也遥拜过爹娘的。现在回了家,拜一拜父母的灵位没啥不对的。”三虎解释到。
“当年也在这老屋里,她同样拜过别人家的祖宗,进了旁人的家门。现如今又要进咱们家门,算什么事。说出去,还不叫人笑话咱们家坏了门风嘛?就是咱爹在天之灵,也会怨我管教你们不严。”大虎决地绝说到,目光中的冷漠里满含神圣卫道者的神气。
“我和玉娘早就两情相悦,怪那老不死的,老牛想啃嫩草。”三虎说到。
“两情相悦?住嘴,败坏家风,还在狡辩。你助纣为虐,我还没跟你计较,现如今拉个婊子狐狸精也想着进这个家门,想也别想。识大体的,快点休了她,送回罗家去。以后好在这靴子沟里立足,若不然,你们统统不要进这个家门了。”大虎狂怒到。他认真地述说着每一个字,作为长兄他视声名为生命,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感受。
“哥,我和三虎在奉天城私定了终身,没和家里长辈们商量,是我们不对。”赵玉娘低声细语说到:“你是讲道理的人,我虽入过罗家门,却不是自愿的。我同样出身清白人家,穷人家卖儿卖女讨生活过日子,苦的不正是像我这样的人吗?入过罗家的门也好,拜过罗家祖宗也罢,都不是我自愿的,更不是我能左右。瞧在咱们同样的穷苦百姓出身的份上,准我拜过老爷子,以后即使是死了,我也能落个去处。”赵玉娘说到痛处嘤嘤哭泣,绝望和伤心使她几欲昏厥。
大虎沉默不语,却仍旧坚持己见,不准赵玉娘踏进老爹灵位半步。三虎负气,带着伤心哭泣的赵玉娘,回了庄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