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病殃殃身子的张吴氏被阻拦在罗家门前,忍受了无数的冷言冷语和怨声咒骂后,她丝毫也没有被触动。曾经会因为别人一句无所指的冷语,便要羞臊的几天不肯出门的张吴氏,此刻坦然地面对着所有的恶语相加。
她听说罗良海已病入膏肓,便提着满篮子的鸡蛋送去时,却被扔出墙外,摔了稀巴烂。她坐在罗家大门前哭诉,哀求老地主高抬贵手,瞧在往日的恩情上放过大虎。她愿意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甚至坚信,这将会是解救大虎最佳的时机。
然而罗家人铁了心断了旧情,过往的情义是不论,只求现事现报。两个新近同时丧夫的寡妇,平日里嘴巴便不比刀枪差,何况现在满腔的仇恨,正无处发泄,只好对着送上门来的张吴氏解气。她们要将自己受过的所有痛苦,都加诸在张吴氏的头上,她的所有痛苦对她们而言即兴奋,又是弥补临时创伤的麻痹药。
哀求的无力,使张吴氏便彻底放弃心里的打算,同时也在心坎里关死了最后一扇门。
厨房里排放的污水的腥臭味,旱厕里飘出的粪便味道,各式各样的臭味,混杂充盈在牢房里,游荡在犯人们的鼻息之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尤其时令接近盛夏,难闻的味道,便像草木到了春天一样,难以抑制地随性膨胀。
最近几日,囚犯们竟可以混上几天清闲,全部被派去出劳工,在县公署前的街市上搭看台摆布局。懂得一些木匠技艺的人,还被暂时以匠人礼遇,即无责骂,在平时吃食上也有了些改进。即使是做苦工的犯人,只要肯任劳任怨,同样少了许多责骂。大虎有一手木匠手艺,并在技艺上得到一致公认。即便木匠出人的,同样对他钦佩不已。
囚犯刘老五父子也在其中,他们脚上系着铁链,身上仍穿着裸露棉絮的旧袄。刘老五的头发像北风吹卷的枯草,胡子凌乱的粘在脸上,好似烧结了的锅底灰。他神情呆滞见到大虎要想说些什么,又怯懦地躲开。倒是栓柱借着做活计,借机到大虎身边,说了许多愧疚的话,瞧见大虎冰冷的脸,便知趣的躲开。
大虎低头做活计,心里头却七上八下地泛起了心事。看见刘老五父子的可怜像,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他不仅气上心头,对凑热乎的栓柱冷漠以对。然而,就在他无数次的转头,偶尔瞥见刘氏父子满脸颓废的神情时,那颗凝结不久的硬心肠,顿时便柔软了下来,像冰融化开似的。人嘛,软骨头总是大多数,瞧见要命的刀枪时,保不齐自己也会变成软骨头,恨不得祖宗八辈的事都要交待清楚。大虎用将心比心的想法,很快便将仇恨化解掉,又在宽厚的心里,原谅了这对可怜的父子。后来,栓柱拉着羞愧难当的刘老五站在大虎跟前时,大虎从嘴角里挤出一丝苦笑。
“我刘老五对不住你呀!”刘老五泪流满面,跪在了地上。
“事到了今天的地步,究竟怨谁还有用吗?”大虎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大虎发觉在自己的心里并没有真实的恨,只有无可奈何。
“我活该落得今天的下场,死了儿子,判了杀的头罪。”刘老五试图用悲情博得大虎的原谅。
“你们刘家就这么一个锁柱,可惜殁命的太早。说句难听的,只怕是老天爷,天要惩罚你们。”大虎连说着,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骨子里是个老实和善的人,即便自己身处困难,同样也会为世间的悲哀事所感同身受。
“兄弟你说的对,没想到我是个软骨头,一个软蛋。我就该有这样的报应。”刘老五深深地自责。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瞧见大虎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刘老五心里的愧疚感顿时减去了三成。
“瞧见现在搭的高台吗?就是给咱们预备的。搭好台子,只等着巡阅使来庄河,就要在这台子上砍咱们的头了。你们爷们已经判了杀头,到时候高台就是你们的法场了。”大虎指着正在搭建的台子,心神平静地说到。他并非有意恐吓刘氏父子,在这座正在搭建的屠杀场上,他同样看到了自己下场。血淋淋、明晃晃,囚徒的哀号,地狱之门的洞开,所有的想象,都是生动的,惊悚的,绝望的。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搭法场吗?”刘老五惊恐不安地说到。
“当年听我爹说过,前面的矮的台子,用来砍头。后面稍高的台面用来监斩和审判囚犯。现在搭的不正是矮台吗?还听守门的狱卒说,庄河公署从不留活口的犯人,要么无罪释放,要么干脆杀头。犯人即占了监狱位置,又得供吃供喝。”大虎说到。
想到了死,大虎又想到了世上尚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他多想再注视着天各一方的兄弟们的脸以及儿子们戏笑打闹的场景,还有一心操持家务的张吴氏。想起生育养育自己的靴子沟,到了春季里潺潺的歇马山泉水甘甜上口,饮一口便神清五脏。这个季节的靴子沟,一定是青山翠绿万木茂盛的生机之地,自由之所。他感觉到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那些隐藏在内心角落里,最想表达出来的话,像躲在黑暗角落里的影子,急于现身成为焦点的主角。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聆听者,没有表述的对象。他意识到现在的想法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他是个血肉之躯,自然逃不过常人的感受。
刘老五父子,一边劳作一边垂着自哀的浊泪,再也无心关切内心世界里最后一丝活着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