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聪明才智,大虎不及另外四个兄弟,他是一个依靠辛勤劳作积攒生活经验的人。这在靴子沟是有目共睹的,农家人心里崇拜的莫过于善于舞弄生活的好手。再难的杂活,在他看来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白事不像红事要讲老理尊老规矩,尤其是横死,说法就更加的不同了。札纸庙、颂佛经,请的阴阳先生算时辰找风水。大虎跑前跑后,把这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有条不紊。
在三天头上,逝者终于要先入土为安。厚厚的黄土掩埋了死者,也掩埋了生者悲痛的牵挂,阻断了生与死。从此哭声渐逝,大路依旧朝阳,而落在亲人心里的,除了挥不去的隐痛,还有对往昔的追忆。罗氏兄弟生前臭名远播,现如今黄土埋身,乡间反倒传出许多关于他们生前的逸事和美谈。说他们小时候,常把自家的白面馒头拿到学堂里送给穷人家孩子吃。说他们当年反对老地主低价买乡邻的土地,曾与老地主闹翻,即使最后仍以失败告终,终见他们仍是心存良知的。虽然仅有的几丝良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老地主的言传身教最终丧失殆尽。可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在他们身上也曾有,他们也曾与正义善良站在一处。从人们茶饭之后的谈资,直到在谈资中彻底消亡时,罗氏兄弟才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们终于死的彻底,没有痕迹可觅。
就在靴子沟的人们,已不再谈起横死的罗家兄弟,而是继续专注于生活中的琐事时,一场新的风波像平静海面上突然掀起的巨浪,击碎了靴子沟的平静,成为命运的转折点。
城防队一大清早就把张家老宅的围墙围的水泄不通,手里握着荷枪实弹,脸上带着警惕和不苟。王县长汲取了前任的教训,对胡子、土匪两个字眼,打心底里便十分的忌惮。他把不安和恐惧思想传达给下属,使县公署里谈匪色变草木皆兵。
大虎从老屋里走出来,心里的不安和恐惧,在良知的鼓舞下,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像个老练的农夫走在广阔的地垄上,虽然时而踩在垄沟或是垄背,目光依旧从容。大虎递过双手,被粗麻绳捆的结实。他无从辩白,也无力辩白,事实摆在面前,被擒的刘老五一口便咬出自己。他低着头,丝毫没有辩白,便如牵牲口似地带走了。
罗良海在两个刚刚守寡的儿媳妇搀扶下站在大路边上。他身躯枯瘦颤颤微微,像丢了魂的老绵羊,即使有光鲜的衣着,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垮塌。岁月的磨砺和事故的冲击,终于把他从一味的盛气凌人,变成了颓废不堪行将就木。时光使人参透一切,然而被仇恨蒙住眼睛的人除外。
“大虎,想不到你助肘为虐呀!”老地主气喘虚虚,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里冒出来,使人懂得这是一个有活气的人在讲话。
“老罗大叔,是我。”大虎满面羞愧地说到。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和你爹算是世交,想当年哪?”老地主长叹一声,仿佛正在与苍天对话。“作孽呀!三十年前,你爹吃我给的饭,靠我赏的活计,才算有你们的现在。权当喂了狼仔子吧!”说罢,老地主泪流满面。
“老罗大叔,我扪心自问,靴子沟任何一家都是我们的恩人。任凭谁有难,我都没有拒绝。不仅是你罗大叔,就算是大烟鬼孟子坡,我都一视同仁。凡事无愧良心,是当年我爹过世时候,扒在我耳朵根子上讲的临终遗言。老罗大叔,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刘老五他爹当年也给过俺爹一口饭吃,也算我们家恩人。”大虎说到。
“那畜牲可杀了我两个儿子。他刘老五罪大恶极,你却助纣为虐,不分善恶。那年二虎、三虎在庄河杀了汤二狗,正是受我嘱托,没告诉你担心你会受牵连。如今那份情义,咱们一笔钩消,咱们张罗两家互不相欠。”在激动的情绪下,老地主连续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重咳,都可能将生命阻断。
“还是那句话,我不能见死不救,如果换成是你,我同样会救。我大虎无愧于天地,不敢奢求你原谅。”大虎沉静地说到。在押解的队伍中,他听到断续传来罗良海气愤的干咳声响,和两个寡妇的咒骂声。一股凄凉和悲壮的情绪感染了他,使他的眼里充盈了泪水。这时,寒冬的冷峻,仍没有消退的迹象,他感到北风的冰刀从四面八方涌进自体里,他不自觉地打起了寒颤。
大虎在车队的牵引下小跑,靴子沟的影子越来越远,然后是歇马山,最后是满天的云朵都换了模样。北风在清晨严寒的催促下,猛烈地袭击着人脸,拍打着衣襟,凌乱了头发。大虎回想起,清早出门前妻子那张哭泣无助的脸,和三个儿子满脸惊愕的神情,心里的悲伤便加重了许多。妻子扯着他的胳膊,躺在地上打着滚,像中了魔的疯婆子,还哭喊着要孩子们帮忙。三个儿子手足无措,最后只得跪在地上,不停地哭泣。大虎明白,这便是劫数,是自己在所难逃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虎气寻思着。灾祸,对于平头白姓家来说,无异于是另外一种悲惨生活的开始。生活的阴云开始降临,如果没有命运奇迹的逆转,其代价可能会世代连续下去。
监牢除了牌匾的名称换成“庄河公署监狱”外,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潮湿冰冷的牢房,在严寒未散的季节,仍是一座寒宫。北风的余威从透着阳光的小窗子里窜进来,吹进覆盖着茅草的囚犯身上,冻的人差点磕碎两排钢牙。水道里臭水结成了冰,减少了臭味,却把新排的脏水引进牢房,占去了的大半地界,缩小了活动范围。牢房里关了各色囚徒,有的满身江湖装束,不是土匪便是江湖艺人,有的一身农夫装束,整日在角落里哭诉冤苦,有的还穿着夏衣,显然是老犯人,一直未及定罪。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与土匪、胡子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大虎并没有见到刘氏父子,后来听说,他们受了县长的特别关照,正在秘密处关押以防止同伙营救。关在牢房里的,除了疑似的土匪,便是犯了法纪,被当成土匪论处,事实上的土匪并没有。那些住监牢时间久的,家里却仍不见来人送钱的,关上一年半载多半也会放人,然后不了了之。
和大虎同间牢房的囚徒,各个相貌平常,举止平庸,手上生着老茧,操着当地口音,劝慰大虎。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相同的经历,从经历所带来的颓唐中走出来,他们的劝慰虽然有力,却在无数次对自己重复着一种提醒,一种无望的自我释怀。
人对自由的向往,比对生的乞求更为真实、迫切,大虎亦是如此。在向往和失望中,山一般的汉子,从第二天起便彻底变得郁郁和消沉了。他不想言语,不想聆听,更不想思考。满脑的道理,如乱麻一般,交织错落,彻底阻断了他的思索。凡是前人的教训,怎么就行不通了?正是这些毫无瑕疵,几近真理边缘的训导,支撑他生活的所有岁月。他如果出卖刘老五父子,倒是换取罗家人的高兴和感恩,然而这样一来,自己又算个什么人。忘恩负义,巴结权势,所有的罪恶的名声都会加在自己头上。更加不敢违背的是,父亲临终前的嘱咐,圈点了整个靴子沟人都是自家的恩人,哪一家都不可辜负。
“是啊,我没错,错在罗家不该强买刘老五的地,错在刘老五不该为了半亩薄田,就动手杀人。”这个忠厚善良的人,假设了所有不该发生的悲剧。然而,自己却也在为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背负着本不该有的罪责。他假设了所有人的不应该,偏偏没有假设自己不应该帮助刘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