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2(1 / 1)

第二次是在初中时候,阿祁住在寄宿学校,每逢周末才会回家。因阿祁长得瘦小,每周素娟几乎都会带着炖汤来一趟,想在长身体的这段时间抓紧给她补补。

这天,阿祁到宿舍旁边的公共电话给家里打电话,想问素娟这周大概啥时候来。和素娟照常说着话,要挂了素娟突然小声告诉她外公进山了。

阿祁疑惑,又觉得有点异样,素娟哽咽着又说了一次:“你外公昨天进山里了。”

阿祁拿着听筒愣愣的,母亲的哭声从听筒那头传过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外公去世了,昨天办了葬礼,住到山上的坟里去了。素娟怕影响阿祁的学习就没告诉她,自己去参加了葬礼。阿祁还在疑惑和愕然中,母亲为什么不直接说外公去世了或死了,要说成进山了?

素娟再次忍住哭声,擤了擤鼻涕,哽咽着嘱咐了些好好读书之类的话。阿祁只能应和着。

挂了电话,阿祁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像母亲一般大哭?可是虽然外公“进山了”,但对于自己来说,外公只是不在身边而已,而外公本就不经常在她的身边。可是外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是第一个在自己生命中死去的亲人。阿祁需要一个人想想清楚,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心情去面对这件事。

阿祁回宿舍去拿东西准备出去,舍友们看她神情不似平常,都问怎么了。阿祁还有点懵,但知道说出来,她们大概也只会说些安慰的话。阿祁此刻并不想听这些,她并未感到难过,也不需要安慰,于是只敷衍了一下便出了宿舍。

午休时间大家基本都在宿舍呆着,阿祁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终于可以好好想一想这事了。

外公死了,意味着他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以后去外婆家再也看不到他了。可是上中学以来,因为回家的时间少了,去外婆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而每次去主要也都是去看外婆,(小时候外婆带过阿祁一段时间。也并不是不看外公,只是每次过去外公经常不是在种菜,就是浇菜或收菜。即使偶尔见到一两面,也没有什么言语。这样的话,就好像外公还在人世,只是因为偶尔去外婆家的日子赶巧遇到外公又下地去了一样,碰巧的没见着。

但不能这样想,死是一件大事,不应该如此轻浮简单地被解释。

阿祁开始努力回想着有关外公的所有记忆,想唤醒自己的难过。

外公应该挺喜欢打麻将。阿祁小时候见过他和邻居们在门口摆了方桌一起玩,只是看不懂。一次他们又在门口打麻将,外婆在里屋让阿祁去跟外公说什么,说的什么早已忘了,只是过去找外公时,邻居有一人出了一张圆圆的花,也就是一饼,不过她当时并不认得。阿祁看到外公的牌里也有两个圆圆的花,就指着邻居打出的一饼小声喊外公。外公自然不听她的,“你个小孩懂什么”。阿祁不敢说了,只在旁边看着。结果一个邻居很快赢了。他们于是开玩笑对外公说“你们家这小孩还会打麻将哈,你要是听她的也不会这么快输。”外公也笑了,对阿祁开玩笑道“原来你还比我厉害了。”外公鲜少跟阿祁说话,更很少对她笑了,因此阿祁记得很清楚。当时阿祁弄不明白他们的玩笑,担心他们以为自己真会打麻将,可是自己一点都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于是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阿祁听素娟说过,外公打麻将输了给人钱,赢了却常常不要人家的钱。阿祁觉得他有点傻,赢了不要钱,那不是白赢了。但又暗暗觉得这好像也是一种难得的品质,像古代的文人雅士,不贪图钱财、爱慕虚荣。而且素娟还说外公字写的好,每年的春联都是自己写,也帮左邻右舍写,更像古代文人了。

又想起来一件。

小时候阿祁有段时间长住在外婆家,大家经常坐在门口吃饭,左领右舍的一起聊天。每次到饭点,外婆都会帮她把饭菜摆在小桌子或大椅子上,阿祁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吃一边看大人们聊天。外公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一只手稳稳拿着两只碗,一个装米饭一个装配菜。阿祁觉得神奇,过去仔细研究。一只碗底在掌心靠下的位置,另一只碗底在手掌心与手指相邻的位置。碗口很大,两只碗紧紧靠在一起,又被外公粗糙的手牢牢的贴合抓着。阿祁以为掌握了要领,赶紧回自己的小凳子上,拿起自己的碗试了试。结果那碗又大又烫,拿一个已是极限,根本不能一下子拿住两个,更不能一边拿一边吃,只能羡慕外公的超能力。不过阿祁想,自己还是小孩,手比外公小很多,自然拿不了,等长大了就行了。

长大后再试过抓两只碗,因怕饭菜倒了挨骂,因此用的是两只空碗,当然碗也要保护好。小心地在手心放好一只碗,再慢慢挤上另一只碗,手还是不够大,另一只手得稍微扶着碗,但两只碗好歹颤巍巍立住了。阿祁知道自己应该永远也做不到像外公一样一只手牢牢抓住两只碗吃饭,却不再羡慕这“超能力”了,也许是知道了更多的“超能力”,对此已经不足为奇了吧。

其他的印象则是外公有时候嫌外婆耳背,没听到他说话,自己骂骂咧咧几句。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外公应该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大约是暑假期间。当时外公已得了哮喘,常卧床养病。阿祁和素娟到外婆家中,外公和外婆正坐在里屋的塑料椅上看电视。老风扇嗡嗡响着,外婆翘着二郎腿摇着蒲扇,外公佝偻着被包裹在厚厚的冬日睡衣里,坐着的塑料椅上还有一层软垫,形如一株弯曲的枯木。外公一直吃素,加上病症,越发消瘦。与二老打了招呼,素娟问外公穿这么多热不热。外公微微动了,似乎想把头抬高一点,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喉咙里慢慢传出来,“身上…没肉了…坐着疼…”。阿祁觉得很可怜,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交谈,偶尔他们问她两句,她应了就是。

这么快的,想不出其他与外公有关的事了。阿祁觉得自己和外公没有太多联系,或者说联系的不深。可是外公死了,作为自己的亲人,外公死了。阿祁想她应该要哭,肯定要哭,死亡总是伴随着哭声的,亲人离去时人们会哭。

阿祁拿手捂住脸,开始想一些难过的事情,硬是哭了一会。只是内心依然木讷,又想起从前溪子的爷爷去世,溪子她们在灵前哭泣,但溪子是真的因为伤心而哭泣还是像自己一样惘然而生硬地哭呢?

周末回到家,听奶奶说素娟一直在哭。阿祁上楼去看素娟,她还在哭,越哭越激动,她说老人就像客人,说走就走了。阿祁受她的影响也陪着哭了起来。素娟哭着跪在地上,对阿祁说以后要对奶奶和外婆更好,即使有时候和她们闹了矛盾,也要多体谅,不要气她们之类的话。阿祁也只能跪下来边哭边点头回应。

连续好几天素娟都是那样哭。听素娟说,外公去世前念叨了好几次想剪头发,阿祁的舅舅很后悔没有带他去剪。阿祁上高中的表姐回家后听说了爷爷的死讯,跑到门口的树下哭了好一阵,大家劝了好久才好些。其实阿祁有点疑惑为什么表姐要跑去树下哭,但素娟还在伤心,她便不敢问。

阿祁觉得自己很奇怪,她们的情感都那样的真实和激烈,自己却只有各种疑惑,只能硬生生去哭,真像人们口中的“冷血动物”。可是,哭并不能让离世的外公回来,那为什么还要哭?是为了告诉别人你的伤心?还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你是伤心的?还是因为作为死者的亲人,你应该伤心哭泣。

再去外婆家时,里屋的墙上挂了一张外公的遗照,头发是剪过的,穿着西装,显得很精神。素娟正在问候外婆,阿祁不愿当着其他人盯着那遗照,看了一两眼便移开了目光。外公走了,他在这个家成了一张相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就像外公又下地去了一般。

慢慢地,素娟不再整天痛哭流涕,她在日复一日中习惯了这个事实,不再为提起这件事而激动哭泣,慢慢恢复了似从前一般的生活。与奶奶外婆还是会有发生矛盾生气的时候,所有的鸡皮蒜皮也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中。而阿祁虽然对死亡还有许多疑惑,很想与人探讨,又发觉周围人对讨论死亡这件事似乎都很忌讳,于是只能将疑惑埋在心里,偶尔自己想一想,并不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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