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就在金水河的河岸边。
大傩师的船只终于在缤纷绚烂的河灯映衬下靠岸,如同在荡舟驶过银河,终于到达了彼岸。
岸边几名士兵赶紧抬着一块跳板上去,搭在船头,然后屁滚尿流逃走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傩师所扮演的“方向士”身后还跟着无数被铃声勾来的邪祟和七十二员煞星,要是沾上那是何等的晦气?
大傩师也不急着上岸,只在船头摇铃,口中念念有词。她还要等待后面船上,她的一众徒弟们先上岸。然后在船头开始跳起傩舞开路才能下船,这边是规矩,是气派,是仪式。没有仪式感,神迹无从体现。
这种驱鬼辟邪,请神附体的舞蹈,据说可追溯至华夏先民,据说舞蹈中的禹步,便是当年大禹请神时踏出的步子。
远远的,七星台上。仙风道骨的张真人正打坐等候。在七星台边上八个方位,各有一名护法站立。李承庵道长便在其中,他不似张真人这般有涵养,脸上已然有不忿的神色。
实则,天下法术各有传承。各派间也有些歧见和芥蒂。道门如此,门外更是不相往来。然而突然间又要和这傩师合流抓鬼,怎能让人信服?
这场埋祟和镇煞,并无先例可循,很多仪式和流程都是临时拼凑和编排,所以还需要提前排演,就是为了要显得郑重其事。然而李承庵不知道的是,这正是朝堂上,这几日政治精算的结果。只有制造三教合流同保大宋的民间观感,才能最大程度抵消弥勒教谶语的威力。只要今天这场法事宣扬出去,那谶语童谣的威力也就渐渐消弭了。当然还有一件前提,便是谶语不可再验了。若不然一切也只是打水漂。
这当然也是朝堂上推演攻防的重点。稳妥起见,当然不宜把手上最后这张王牌打出去,因为并不知道弥勒教还有没有牌。然而官家已然等不及了,没人能够如同他一样,真正体验到龙椅下的那团火无时不在炙烤的痛快感觉。于是在获悉开宝塔下弥勒教巢穴被毁后,官家就决定要办这场大法事,一举收拢人心。
大傩师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摇动铃铛缓缓走上跳板。她戴着巨大的面具,还从没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她的神秘性也是这门法术存在的基石。傩仪虽然传承可至上古“方相氏”,却一直没有太强的存在感,只因为缺乏理论难免近于巫术,归为跳神。然而这一代傩师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深谙壮大门派之术。她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以不可知增加神秘性,再以神秘加持神性。一时间民间无不追逐信奉。如今便有了与佛道两门同等护国的地位。
她缓步摇铃走向七星台。围观的百姓无不唏嘘后退,生怕靠太近沾染不吉。人总是害怕看不到的东西,愿意相信无形的东西才是最恶毒,最决定人生下限而值得敬畏和膜拜的。
所有围观者瞪大眼睛,仔细观看傩师背后。她的徒弟们都在前排起舞开道,大傩师背后并没有人。但是两岸的目光却都落在她背后,虽然害怕却又希望看到些什么,想要看到那无形的邪祟和七十二地煞的样子。有人注意到了岸边插着的五色旗子开始微微飘荡,似乎还真有什么东西走过,带动了旗子。
“看,那旗子飘动了。”
有人喊道,其余人一起欢呼。
“邪祟跟来了,弥勒教的法术破了。”又有人在人群中喊。
“果真破了,那七十二煞都被勾来了。如何能不破?”
为了准备这场终结弥勒教的盖棺之战,朝廷也是煞费了苦心,除了不关闭城门让百姓出城观看,派出上千兵马维持现场秩序,耗费国帑让东西八作司在一天一夜内加急赶出一座七星台,通过朝野沟通让佛道两派一起来掺和这场护国法事。还有一桩就是将开封府的暗探们派到人群中,眼看时机到了,就开始大呼小叫的带节奏。营造出天下重归太平的氛围。
人群果然跟上了节奏,如同亲眼见了一般,开始欢呼赞叹。
大傩师走上七星台,八方的护法点燃篝火。这一过程叫做封坛,意味着七十二煞被困在法台四周脱身不得。
然后傩师与徒弟们就开始在法台外,篝火里开始舞蹈。真人则在台上挥舞宝剑,并打开台中央七彩宝函上盖子。这一步,意味着弥勒教释放到世上的七十二煞被赶进了宝函里。围观的人再次欢呼。此刻没人多想:那帽妖是不是也在其中?
待外面篝火上火焰忽而最旺时。真人将手上一张纸符刺在剑上,片刻后燃起。再将剑插入宝函。只见七彩宝函内腾起火焰。真人将盒盖盖上。象征祸国殃民的七十二煞已经收入宝函里。他又在这个盒子上用蜂蜡封死缝隙,再贴上几张符纸。仪式将将告一段落。
那边沈括与徐冲已然到了人群边,眼见着七星台上整个三教护国的仪式落幕,也不见任何异常。他们钻进人群寻找可疑人,然而除了几个大声聒噪,一看就是开封府同行的,并没有发现其余行为古怪的人。徐冲已然决定相信沈括,所以他自知的责任重大,他是少数见过喻景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
沈括跟着徐冲,想要挤过人群想要靠近那七星台。但是被前面把住的禁军挡住,他们职责所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他平生第一次企图用皇城司的牌子唬住对方,让对方行个方便,然而没用,那禁军将他推回人群,半点面子不给。实际上这个牌子除了可以作为进宫的凭证,真的一点屁用没有。
他便在人群前排观看那低矮的台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那边徐冲找到个熟识的弟兄,正巧在这里当班,于是才把沈括引进封锁线。然而台上法事正在进行中,四周篝火烧的也忒旺,一时也无法立即去查看下面名堂。
两人只能远远围绕那七星台走。那七星台的四周,正有几十人傩舞,这些人都戴着面具根本分辨不清。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括心中也没底到底喻景最后发难的地方在不在这里。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也不是办法。实际上至此,他也不确定那些跳傩舞的人里,有没有混进弥勒教的人。
他只一回头,就看到东面不远城头上,也有不少官兵在观看,并啧啧称奇,箭楼上巨大床弩,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把抓住徐冲,大声压过四周嘈杂声:“徐节级,我不认识喻景,留在这里也无助益,不如我们分头,我去城楼上,你继续在这里搜查喻景余党。”
“你去城楼上作甚?”
“只当是做最坏时的计议。”
“最坏时计议?”
“对,也许那物用得着。”
沈括也没工夫解释,只抬手一指城楼上那座床子弩,然后赶紧挤过兵丁和人群向固子门(西城门)去。留下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徐冲在原地。
七星台边上,篝火渐渐熄灭。老道收起宝剑,走向玉清昭应宫,身后有小徒弟双手捧着宝函紧跟,按照仪式剧本将在那里封印这宝函中的七十二地煞和当年已经收服的三十六天罡封印在一起,从此大宋就将国泰民安。那边大傩师也不再摇铃,带着她的徒弟们返回船上。也就是说,傩师与真人如同完成交接一般,完成了各自使命,各自返回了。
从这一刻起,人群注意力开始转移,有的继续关注神秘的大傩师,有的则关注真人与宝函进大殿,虽然这玉清昭应宫作为皇家宫观,起大殿并对外人开放,所以如何揭开天书下的那块神秘石板,如何在《天书》威慑下,将这七十二煞镇压在下面的过程,寻常百姓看不到,但是架不住人们靠想象猜测大致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