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在静默中洗完了澡,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仿佛流在地面的水击散了两人刚刚建立起的关系。老周将管子收起来,拧停了水龙头,待李想走出卫生间,才拾起东西,提着电灯出去。
站台的雾气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灯光下可以看见水雾流动的光影,看来明天还有雨。老周放好洗漱用品便回到岗台,再熬个两小时,才能下班。他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未来十二小时的雨势走向,没有下雨的迹象。
李想将缠在腰间的毛巾取了下来,赤身裸体站在屋内,他扇动着内裤却无济于事,只好翻个面穿了起来,而后又穿上了黑色的短裤,只是t恤他一点也不想穿。他爬到二层的床铺上,只是一块凉席,下面是硬邦邦的骨架,躺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可他别无选择,已经麻烦老周太多,说什么也不能霸占他的床。他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快一点钟,只要熬过五小时便能继续自己的行程,这是他的自我安慰。
屋内的蚊子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好不容易睡着却被叮醒,他实在不想耗费精力打蚊子,可蚊子却卯足了劲和他周旋。困顿使他不想做出反抗,只是伸手拍打着蚊子可能出现的方向,然后便继续睡去。
老周怕是想起了雨夜蚊子凶,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内,点燃了一盘蚊香,而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来到卫生间,简单的洗了把脸,又用水反复冲洗了脚丫子,才关上热水器的开关,走回屋外,抽完了一根烟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轻轻地坐在床上,以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惊醒睡在上铺的李想。老周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然后起身拿了一条毯子放在上铺,才轻轻躺下。
夜里,李想下床尿尿,无意间瞥见下铺的一点灯光,回来时,那点灯光虽熄灭了,但他能感觉到老周的大腿在抖动,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爬上床继续睡去。
老周一夜没合眼,他怕自己的呼噜声打扰这个年轻人。如此一个未眠夜对他来说是件难得的趣事,屋内静悄悄地,除了上铺少年的呼吸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响,往日的虫鸣在雾气浓重的夜里全部消失不见了,就连方才嗡嗡乱叫的蚊子也在蚊香的攻击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机里的新闻和趣事一条接着一条,正好消遣了这一夜的寂寥,只是嘴巴干燥,空荡荡地等待着香烟解乏,他越这么想越想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烟来,可当他点燃火机时,又将烟放下了,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了一块口香糖嚼了起来。
“老周,你怎么不睡?”
“我……还睡不着。”
“都三点多了。”
“没事儿,我看着时间呢,准时喊你起床,准保你不会错过第一趟火车。”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我看手机的亮光惊到你了?”
“没有。”
“你快睡吧,年轻人得睡够。”
李想本就带着睡意礼貌性地关切询问,简单的交谈结束,翻了个身便又睡睡着了。只是老周仍旧看着手机,嘴里嚼着口香糖。
人过半百,很多事情都看透了。但要说活得明白,其实不然。人怎么可能活得明白,这不瞎扯吗?只是对待万事万物看的比年轻时候透彻一点罢了。年轻时总想着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来,让自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当自己一个人走进社会的时候才发现,很多规则和门道都是自己无法触摸的,于是信心和斗志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琐碎中消磨,更别提欲望和物质的侵略。当一个人无法改变规则的时候,只能改变自己的观点,更别提如何经营好家庭,追求爱情了,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自从父母去世,老婆离婚,老周看透了一切,原本对生活抱怨,觉得命运不公的自己,突然理解了人生的意义,也更坦然的面对如今孤独且充实的生活。这是他两三年前根本无法体会和懂得的生活真理。但人如果看透了一切也并非是件好事,若没有这份工作,老周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来。虽然这是一个小站,每天乘车的人都是些老面孔,但他仍感到自己和这个城市的关联,这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也让他对陌生的善良的年轻的面孔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和爱护。他从李想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将自己的遗憾默默地抛向了他,也就越发珍惜和这个年轻人相处的短暂时光,他知道自己帮不了这孩子什么,能做的只有如父亲般的关切和爱护,那都是他学着自己父亲的举动,毕竟他没有做过父亲。
他起身走出屋外,一股潮湿的清凉扑面而来,在茫茫的白雾中,他似乎看到有东西在缓慢移动,待他举起手电仔细观看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雾气化成了雨珠再一次浇淋着这座小城,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惬意。他点上一支烟,解了裤袋撒了泡尿。此时的天空已经不再黑暗,远处透着一点青灰色的亮光,鸡鸣声、鸟叫声从远方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回到屋内,李想睡得正熟。老周熄灭了蚊香,将窗帘拉上,端起刷牙的杯子走进车站的洗手间。
“呜呜呜。”李想听见火车的鸣笛声,但他不敢确定那是梦还是现实,等着闹钟的响声和老周的呼喊,可又怕闹钟失灵,老周遗忘,于是眯蒙着眼睛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四点五十二分,他才继续闭上眼睛。而后的梦总带着现实里发生过的情景,米勒在和自己赛跑,他赢了,牵着一头不知哪里弄来的怪物,相貌及其丑陋还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米勒愁着眉,米莱远远地便跑开了,可他却得意洋洋牵着怪物发号施令,那怪物像只听话的小狗任由他的指挥,摇头晃脑,伸着黏糊糊的红色舌头卧在他的脚下……
老周骑着车去往城里,细密的雾丝在他的头发上凝聚成霜一般的雨雾,他并不在意,停在一处早点铺子前,买了两块葱油饼和两碗辣椒红油的面皮,又要了两颗水煮荷包蛋。回到车站,他将盛放食物的塑料袋子放在铁盆里,脱下了外套,捋了一把头发上的雾水,走到床前唤着李想。
李想睁开眼,看着老周,支起身子下了床。
“这是新买的牙刷,你快去洗把脸。”又指了指桌子上的铁盆,“早饭在那,趁热吃了。”
李想睡眼惺忪,被这陌生人的关怀击打的暖意直流,他不敢相信这会是陌生人的举动,这非亲人不能做的事。
待李想回来,老周已经将蚊香灰倒了,还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倒立在杯口,旁边还有一个干净的玻璃杯,里面的茶水冒着烟。窗帘外的天色更亮了,鸟叫声更多了。
李想坐在老周的床铺前,从铁盆里取了一块葱油饼,虽然油腻腻的,但是那味道却令人无法抗拒,他拿着葱油饼去找老周,老周正检查着车站内的电路设备和安检的通道。
“你怎么不吃?”
老周看了一眼李想,盖上配电箱的盖子,“等你吃完。”
“一起吃吧,再不吃都要凉了。”
老周似乎很听李想的话,便随同他一起走回屋内。只见老周端起一盒红油凉皮递给李想,“这是我们当地的美食。”
李想接了过去,老周才拿起自己的那一碗,两个人坐在床沿前呲溜呲溜地吃了起来。
两人都不愿说离别,可是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车灯和鸣笛声催促着短暂相识的两人。
“去吧,年轻人,若到了目的地,请给我寄一张明信片。”
“好的,谢谢您的收留和早餐,我会记得您的。”
老周看着李想走进车厢,注视着列车消失在古忘川,继续站在岗台上等候着下一趟列车的到来。
李想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老周的面孔,黝黑的面颊,眼角的褶子,稀疏的头发以及腼腆且从容的微笑。
多么善良的人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