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神机妙算，小人心服口服……”

沉默半晌，张瞎子竟忽然笑了，笑容释然。

出乎意料地，和以往任何一位嫌疑人都不同，他没有负隅顽抗，没有抵死不认，只是平静接受，神色间甚至有着某种解脱。

杨信一怔，但随即心下恍然。

是身份的缘故。

想要对付王方、羌渠等身居高位者，自然需要完整的证据链条；但对张瞎子这一介草民，仅怀疑，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当初，张瞎子被关在牢里时，有任何证据吗？

更何况，他还有一处死穴……

“大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果然，张瞎子抬头，明明没有半点神采的瞳仁中，却分明闪烁着恳切，“不会祸及家人吧。”

“当然不会。”杨信心中感慨，面上则依旧古井不波，保证道，“只要我爹还是京兆尹，就没人能动你女儿分毫。”

他这个行长安左部尉只是个临时工，于是，只能再次挟爹自重，拿着鸡毛当令箭。

“旁人的话，我或许不信，但大人的话，我却是信的……”张瞎子闻言，放下心来，欣喜不已。

他脸上全是平安喜乐，不见丝毫对死亡的畏惧。

一时间，杨信也是心情复杂。

即便铁面如高顺，也面有唏嘘。

反倒是张瞎子率先打破沉闷，和颜悦色地拱手：“有什么问题，大人请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配合的凶手，杨信也是第一次见着。

“为什么是现在？”他长吁一口气，压下纷繁情绪，问出了心底疑惑，“那三人死不足惜，但你若心怀怨念，早就可以下手了，为何要等到现在？”

这个问题，也是有讲究的。

一则，杨信的确心存疑惑；其二，他也想知道，那两桩谋杀案的背后，是否真有人在推波助澜。

张瞎子闻言，不由是愣了一愣：“大人想知道草民的杀人动机？”

他委实有些吃惊。

在张瞎子看来，如面前这般的贵人，哪会有闲情雅致关心自己这般下贱之人的心迹？

“我真的想知道。”杨信点头道。

他是真的不同……

张瞎子心中慨叹，接着，流露出回忆神色：“大人若不嫌小人啰嗦，小人就尽量讲给大人吧。”

杨信则挺起身，正襟危坐，换了一副态度。

这是别人的人生，他必须尊重。

“小人的这双眼睛，是在延熹五年，随皇甫将军西征陇右羌人时所失。说来有些丧气，小人的眼睛不是落在敌人手中，而是毁于疫病，待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就再也看不见了。”

杨信心下恍然。

张瞎子口中的皇甫将军，正是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也是大汉将来的“擎天白玉柱”皇甫嵩的叔父。

据记载，在那场西征之战中，疫病传染肆虐，军中竟有十之三四的人病死。虽然赢了，但不过是敌方及时按下投降键，是一场不光彩的惨胜。

“我躺在军营养病时，我妻子难产死了……她跟着我，一辈子没享过福，死时还是孤零零，连我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有时候想，或许是老天爷要惩罚我，这才让我瞎了吧。”

张瞎子缓缓言说，如此平静地口述着的，却是如此残酷的人生。

“邻居们说，我女儿命硬，是灾星下凡，克死了母亲，克瞎了父亲……胡说八道！要说命硬，也是我命硬，是我克死了妻子，和我刚出世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可我也怕啊，我怕女儿真的被我克死，也怕我自己死了，就没人照顾她了……所以，我平素时常骂她，对她也没个好脸色，我想这样的话，或许就能瞒过老天爷吧。”

“还好，真的管用，好多年，我们父女都相安无事。”

“我听邻居说，我女儿长的好看，只有那耳垂像我，其他地方都像她母亲。”张瞎子沉溺于过往，愁苦的脸上竟有些欣慰，“像母亲好啊，我这么难看，像我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