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好像并未应允施主什么。”
戚寻这一拜一言, 让了空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点苦笑。
他对世事自有一种自己的评估,她这长揖俯身之中的确出自真心,而非是将人骗上了贼船后的得逞,他也不会看不出来。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自己在仓促之间做出的这个决断, 好像未必真有这么明智, 因为这绝不只是代表着破坏了闭口禅的修行,还更有一种天命归宿的导向。
作为净念禅院的住持, 了空很清楚自己所要承担起的是什么责任。
昔年楚人卞和入荆山令其得见天日的和氏璧, 在东汉亡后辗转于多方之手,经历战乱与王朝变迁, 在数年前流落到了南陈宝库之中,却又为慈航静斋暗中着人带走。
按照原本白道为重现声威的计划, 慈航静斋与净念禅院理应联手,以和氏璧之名代天择主,在当今乱世之中选中一位由双方支持的枭雄一统天下, 而作为回馈,此人在上位之后便该投桃报李, 以天子之名助长白道势力。
在先前戚寻闯上净念禅院, 将了空带走之前,慈航静斋这一代的继承人梵清惠曾经到访净念禅院, 并带来了这一代慈航静斋斋主的传讯, 以慈航静斋观望天下势力所见,如今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非杨坚莫属。
因为杨坚信佛。他还是在佛寺里出生的。
净念禅院在北周灭佛之举中依然能够保存下来,不必如诸多并无武功傍身的僧侣一样南渡至南陈地界是不错, 却并不代表也喜欢这样的待遇。
慈航静斋避世于外, 也是同样的想法。
了空此前不出山门, 也觉慈航静斋并无必要在此事上说什么谎,只是当他真正走到长安城中来的时候方才发觉一些问题。
即便比起这位说昏聩都大约已经不足以形容的天元皇帝,杨坚的确更合适当个统治者,但当独孤阀宇文阀这些门阀势力依然存在的时候,哪怕在当前的局面下或许不出数年他便会看到中原平定,作为新君背后支持者的净念禅院和慈航静斋身份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这也
这也依然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虽是帝都长安,在上层鼎沸的宴饮欢愉之下,尚且藏着这些粟米难食的鸟雀。
杨坚也的确可以取代宇文阐而代之,但他所依托的依然是以各家门阀势力所组成的关陇集团,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便必然再度在天下掀起又一轮翻覆的狂澜。但届时,这些真正裹挟在洪流之中的人,或许还不如此时可以偷偷停在这方院落里用上一顿饱饭的鸟雀。
了空诚然是个当真心怀悲悯之人。
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已经不再打算将净念禅院的未来,交托在助力于杨坚青云直上这件事上了。
更让他决断于这出口之言的,是他眼见戚寻行事之中的雷厉风行,分明有直奔将如今的各方势力一并打乱又打碎,一次性解决后患的意图,更眼见这位宋阀少主不缺一颗赤血丹心。
等等,这么看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对不对了。
这世上终归有些事是没法两全的,比如说在此前二十年中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习练刀法上的宋缺,在此时便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戚寻和了空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了空估摸着这家伙说不定到现在就看出了他被戚寻坑出了个破闭口禅之功而已,现在很有一种又多了个一并受害之人的同伴心理,让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声傻小子。
可对方又实在是个好运气。
但正当他这一点稍有的迟疑浮现在面容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抬了起来,一把先前还被
戚寻用来投喂京中飞鸟的粟米,现在被放到了他的掌心。
“了空大师说自己并未应允过什么,但能说出那八个字的破解之法,便已经不能再说是个局外人了,至于这一捧米,便算是我支出给大师的报酬。”
“或者说,”在他面前这张尤带几分稚气的面容上,此时由然生发的肃然,让他绝不会怀疑对方会在此时说什么谎话,“这便是我给大师的承诺。”
“这是不是太廉价了点”宋缺想都不想地问道。
“足够了。”了空却出人意料地紧跟着回道。
在回这话的时候他也顺势收拢了手心。
他掌心的粟米并不是由独孤阀送到此地供给他们的库存,而是先前戚寻领着两人出去在横门大街上走动的时候,在那里买回来的。
他彼时便听着戚寻在跟卖米的店家那里打听,在长安城里做些小工行当的人家里能买得起的粟米是哪一种。
这问题实在是不免与他们此时的打扮气度有些违和的,也难怪彼时这米行里的东家会投来几分异样的眼光,又在看到戚寻当真按照伙计的回答买走后嘀咕着这又是贵族什么奇怪的家家酒游戏。
但那的确不是个家家酒。
他如今手心里的,也不是一把投喂鸟雀的粟米。
这是万民所食之粟。
了空在第二日便动身离开了长安。
“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的挺心大的。”宋缺目送着对方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隐去,说道,“先前狄飞惊的时候我便说过一次,但现在了空这样的情况更该这么感叹了。”
要知道了空甚至还不像是狄飞惊,说不定在宋缺所不知道的过往里,跟戚寻曾经有过一些个什么别的事情,让他即便在被人以操纵傀儡的方式一样处置,解脱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不是逃离甚至是报复。
是恩还是情什么的姑且不论吧,宋缺这个人没这么多八卦的心思。
但他可是原原本本地将戚寻从见到了空的第一面到如今的事情都看清楚的,自认为并没有哪里遗漏掉。
且不说这些天来的交流到底够不够让他们彼此之间成为朋友,宋缺怎么想到觉得,自己大约只要记忆力还没有出错就不会忘记,当时戚寻将了空从净念禅院劫持出去的一幕,以及在中州城外,以将人做成傀儡这样的方式威胁,让对方甚至做出了脱下最外边的僧袍,以示身在戚寻手中,便与净念禅院之间脱离关系这样的举动。
在这样一个一方是强盗而一方是人质的关系下,居然出现了这两人之间倒是好像达成了某种政治协定的情景,实在是有点微妙的,而现在强盗还把人质放了,更绝的是人质不但不报官,反而还去帮强盗做事去了。
“你让独孤阀去做的事情了空大师也是知道的,你就不怕他将这些也说出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宋少主将来也是要接管宋阀的怎么就不明白。再者说了”戚寻摇头笑道,“你说的不错,了空大师知道的事情不少,但是他即便将这些都说出去,以你我的本事随时可以从长安城中抽身而退,算起来并无什么损失,而他此前应允的要替我观大宗师画作,窥探其中的禅宗精要,此事他已经完成,这便对我来说更不亏了。”
经由了空观画所得的心得体会都已经成了一本册子,在他告辞离开之前交到戚寻的手里了。
戚寻抬手扬了扬这薄册,“所以,他若是在离开之后倒戈,那我只当自己之后要对付的敌人里,很不走运地又多了一个而已,但要做我的仇敌,这个不走运的人到底是他还是我,那还真说不准。但他若是真愿意为之奔走,这便
是个意外之喜了。”
“何况”
戚寻说话间抬眸看了看自西北方渐渐阴沉下去的天色。
这俨然是个又有风雪将至的信号。
但比起这现实中的风雪再起,在这长安城中势力风云显然还要更激烈得多,只是现在都还隐藏在为宇文赟所折腾出的街头鼓乐之下而已。
“何况什么”宋缺看她打算往外走去,也拢了拢披风跟了上去。
在他身畔,漆黑的连鞘乌刀压在了披风之下,却始终以一个刀客的基本素养处在一个随时能挥刀应敌的位置。
“何况这南北朝乱世要想终结,从来靠的不是一人之功。”
净念禅院和慈航静斋这些白道势力的确有自己的立场,倘若按照原著的轨迹发展下去,散人宁道奇昔日借和氏璧一观三年和当年请观慈航静斋剑典的人情债,将会以约战宋缺,劝阻宋阀退兵的方式来偿还。
但放在今时,这些在原本的代天择主之举中或多或少扮演了一个角色的人物,在她尝试破而后立的布局中,却也未必不可用。
尤其是此前主动开了尊口的了空,当他走出净念禅院,并不以镇守和氏璧,身处禅院铜殿之中的守护者身份存在的时候,从一个标志物的守护者到这天下风云之变中的参与者,他能做的事情可不少。
“宋公子,你还有的学呢。”
宋缺发誓他绝对有从身旁这姑娘朝着他投来的一瞥间,硬生生看出了一种仿佛在说“你是什么品种的傻孩子”的眼神,这让他的额角下意识一跳。
这连带着造成的结果便是,当他听到戚寻说她这出去不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单纯就是出去觅食而已,他要是有兴趣跟上来就最好要做好帮忙付账的准备这样的话的时候,就差没紧跟着回问一句“这是不是算学费”了。
宋缺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太确定,再看看jg
但宋公子大概在这两日内看到的只会是戚寻带着他这个人形钱包,掏的却是南陈皇帝给的出差经费,将北周的洛阳城里跟乞寒胡戏一样深受西域影响的乳酪制品都给吃了个遍,在回到这落脚之处后,又一门心思都沉浸在了了空留下的手札上。
戚寻可不担心在这两日内会出什么岔子。
当她已经将该做好的布局都落位的时候,只需要等待一些事情顺水推舟地往下进行就好,若是事事都还需要她去救火,那也未免太过无趣了一点。
比如席应这个为了面子的家伙到底有没有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继续留在长安城,戚寻靠着对副本boss的红名检测看得分明,至于另一个在这出好戏里注定要当个棋子的霸刀岳山,虽然挪移过位置,但也只是从刚入长安城的时候暂住的位置改到了李阀而已。
她顶多就是在下一次登门给尤楚红问诊的时候,正式确定了宋缺与岳山的交手,就定在大象元年的元月初一。
距离如今还有小半个月。
以这些个魔门白道势力的武林高手赶路的本事,再有什么要事耽搁,该让他们赶到了。
这实在可以说是她一直以来的惯例,若是少了点观众,这出布置到位的大戏开场之时可就未免太过无趣了一点。
“说来,怎么不见了那位了空大师”尤楚红在戚寻收针而回后问道。
以往上独孤阀来的时候,要么便是她领着了空和宋缺一并前来,要么便是她独个儿来,按照戚寻的说法便是有宋缺看着了空禅师也够了,今次倒是和平时有些不同了,宋缺和独孤峰候在外头不知道在闲聊着些什么,尤楚红她收回了对身体的关注朝着戚寻的陪客看去,却赫然没看到了
空的踪影。
“我请了空大师来本就是为了解惑,如今疑惑已解,我父亲留下的一张禅宗图卷已经为了空禅师所破解,何必做这种将净念禅院得罪死了的事情,自然还是该将他送回去的。”
尤楚红也没说自己到底有没有相信戚寻的这种说辞,只是挂着沉稳的神情说道“正该如此。净念禅院到底是白道支柱,此前不至难保不是因为没料到戚姑娘会直驱长安而来,若是当真到了,固然如今佛道在北朝式微,四大圣僧的面子大家还是要给一给的。可别说老身的碧玉杖到时候帮不了戚姑娘的忙。”
“尤老夫人欠的人情,不是等到那把刀被寻来的时候便还清了吗旁的可不必再做什么。咱们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交易。”戚寻话毕,与对方相视一笑。
尤楚红觉得自己实在算是赚足了便宜。
真不巧,戚寻也是这么觉得的。
因着尤楚红的哮喘症状在这一次施针之后更因为肺经通畅而有所好转,这次甚至不是独孤峰将他们送出的府,而是这位老夫人一边与戚寻谈及,她是否要在披风杖法中也做出对应的调整以免复发,一边将他们送到了府门边上。
“我让人备马车送你们回去。”尤楚红说道。
戚寻当即婉拒了她的好意,“我还打算再往横门大街一趟,便不劳尤老夫人操心了。”
“怎么这长安城里的哪家商铺作坊有此等稀奇玩意,竟能让你流连忘返”
宋缺接过了话茬,“哪里是什么作坊,她就是瞧上了人家食肆里的酥山,这冬日里连送冷窖冰冻的程序都可以免了,若是还嫌不够冷,她这手凝水成冰的手段也还能再派上用场。”
宋缺第一次看到她将武功用在这种地方的时候也是格外无语。
可要戚寻说起来这也实在不能怪她。
古代的乳酪就材料上来说就颇为正宗,而流动的乳酪就是“酥”,连酥带着甘蔗熬制出的蔗浆一并搅拌,稍稍加热后浇成山丘的模样,再送去冷冻就是酥山。
但换个更能理解的说法,在十二月吃酥山,其实就是现代版的冬天吃冰激凌嘛,谁能抗拒这种诱惑,反正戚寻不能。
尤楚红笑道“果然是年轻人才有这种体魄。我也不打扰两位的雅兴了,既然戚姑娘喜欢甜品,明日我让人送几样宫廷配方的甜点过来。”
“那好得很,我就提前谢过老夫人了。”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又成功刷出了一个傻白甜印象分的戚寻满意地走出了独孤阀的大门。
前两日见的风雪欲来的征兆,在今日已然变成了泼天皓白之色。
宋缺从门童的手中接过了竹伞撑开在了两人头顶。
而在这风雪之下,与他们分开的确还未到两日的了空,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此时身上依然是在离开长安的时候所穿的一身寻常百姓的服饰,只在外面披着一层藏青的斗篷,斗篷之上早落了一层雪了,现在看起来便像是一片苍青与雪色的斑驳。
他看似迈步不快,却实则是在这积雪之上以净念禅院的轻功飞快行进,在已然不浅的落白之上甚至并未留下自己的足印。
纵然他此时未着僧袍,但这风骨卓绝的身姿,依然让人在满目所见的冬雪之色中第一眼便能将他辨识出来。
比如本该要往长安城一行去见一见那位隋国公的梵清惠,此时策马而行,也不觉朝着对方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