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巳时二刻,赵衡与翟明夷乘坐着马车,命人押解着石显等十余名刺杀自己的匪徒,抵达长安北城石家大门时,秦月与秦念等一众女眷已率领一营侍卫与王府原内务司府库司众多女官,将那偌大的石家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掀起马车车帘,抬头一看,只见那个拥有长安的数家妓院青楼的石家占地极广,其面积足足有半里长宽,其门楼屋檐处的碧绿色琉璃瓦、屋檐之下横梁之上的鲜艳彩绘、横梁之下的朱红色大门、门前那成人难以合抱的暗红色木柱、木柱一侧崭新的大红灯笼无不透露着富贵,其黑瓦白墙的围墙虽稍显整洁,却遮不住围墙内的罪恶。
两人下了马车,走近秦月等人后,翟明夷望向秦月身旁、衣着朴素的黄菊,其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却依然故作好奇,伸出手,轻轻地握着黄菊的手,问道:“阿婆,这位妹妹是?”
秦月目光温润如玉,笑容灿烂若桃花,她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翟明夷的后脑勺,解释道:“这是黄菊,你岳姨娘说她有能力独掌内务司,所以呢,阿婆便把她带来让我们明夷看一看,顺便也问一问你的意见。”
翟明夷神色虽柔和,一双丹凤眼却带有几丝若有若无的锋芒,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黄菊一番后,便转向秦月另一侧的秦念,下意识地敛去自身锋芒,轻声问道:“念儿姐,你以为如何?”
秦念微微张大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瑞凤眼,用她那柔和如丝绸却又不乏幽怨的目光,瞥了不远处、笑容满面的赵衡一眼,尔后将心中的失落一扫而空,再走近黄菊,轻轻地搂着她的腰肢,继而望向翟明夷,柔声笑道:
“明夷,我们岳姨娘眼光独到,必定不会看走眼,想必黄菊将来也能德配其位,就让她留下来吧,我们这个家太大,不也需要有人来帮着我们姐姐和公子打理?以后制定一套规矩,用来约束约束这些丫头,不就可以了吗?”
翟明夷虽尽量保持表面的平静,虽早已不反对赵衡纳妾,但是,料想到自己必将与多名女子共事一夫,其心中便翻起滔天大浪,其清澈如高山流水的眼神也如混入泥浆一般,变得浑浊而苦涩。
她轻轻地抬起黄菊的手,再轻轻地拍了拍,尔后极力地挤出满脸笑容,其语气虽不至于拒人千里,却也不显得如何热情,“那好,菊儿,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殿下身旁,唤殿下为公子,唤我为姐姐,日后要听公子、我、和念儿姐的。”
黄菊瞪大她那明亮如珍珠的荔枝眼,其眼角中闪着激动的泪花,其娇嫩含蓄如粉色茶花的面容在这一刻绽放,她毫不迟疑,连连点头,答应道:“是,姐姐。”
翟明夷转头望向秦月,驱散了心中的苦闷,其脸上的笑容也变得亲切温馨,她牵着黄菊,朝秦月走近了一步,温声笑道:“当然,更是要听我们阿婆和阿公的。”
秦月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翟明夷的脸颊,继而露出满脸的疼惜,柔声赞许道:“我们明夷长大了,是越来越识大局了。”
她顿了顿,尔后微微抬起头,眯眼瞪了不远处的赵衡一眼,再朝他招了招手,“衡儿,过来。”
她待赵衡快步走近后,便抬起手,轻轻地捏着赵衡的耳垂,柔声告诫道:“衡儿,若你敢纵情于声色,辜负了我们明夷,娘饶不了你。”
赵衡咧开嘴,瞪大那双与秦月一般无二的桃花眼,满脸笑容道:“娘,您还不知道我吗?我哪里舍得伤害我师姐?”
秦月那如牡丹般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极力绽放,其清澈如山间清泉的目光中尽是疼爱,她轻轻地摇晃了赵衡的耳垂几下,松手后,再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娘知道了。”
她敛去笑容,转而变得满脸严肃,将几人的闲聊打断,“好了,该办正事了,衡儿跟明夷尚不了解王府的内务司与府库司,现在暂时由我来发号司令,如何?”
秦月见赵衡与翟明夷皆欣然应允,便转头望向秦念、青柳、黄菊等人,轻声吩咐道:
“念儿,敏儿,由你们率领府库司女官,将这石家的所有现银、银票、田契地契、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给我登记造册、装箱,然后搬回王府,那些一般的生活器具留在这里就好,就不需要搬了,反正这整个府邸都是我们的。”
“菊儿,柳儿,莲儿,由你们率领内务司女官,在石家客厅,将石家的丫鬟仆役都筛选一遍。”
“按照你们杨师伯的建议,若有丫鬟愿意进王府当婢女,只要她们年龄不超过二十,身体不太孱弱,智力不过于低下,那就都让她们留下,日后我们自会一一甄别。”
“若有仆役愿意当兵,只要体力尚好,便都让他们留下,日后我们自会将他们编入军中。”
“其余的,每人发放五两,就地遣散。”
秦月见秦念等五人纷纷点头后,便望向在不远处静候、各率领一营侍卫的两名侍卫左旅校尉,命令道:
“严松校尉,李应校尉,由你们率部将石家所有丫鬟、仆役都集中到石家客厅,交由黄菊、大拓跋、小拓跋三位少夫人一一筛选,完成后,再将石家所有家属与所有管事都押解至刑部大理寺关押,另外,这石家应该豢养了不少武夫,所以,你们莫要大意,如遇反抗,就地格杀。”
两名校尉纷纷拱手领命后,众人正要踏入石家大门时,朱敏牵着自己的赤蛇,凑近秦月,眨了眨她那如萤火般跳动的杏眼,露出她那稍微娇憨却如水仙般清纯的笑容,其甜美的嗓音格外引人注目,“阿婆,我们的马牵到哪里?”
秦月噗嗤一笑,抬起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朱敏的额头,轻声打趣道:“敏儿,你莫不是明知故问?怎么?怕被你们公子忽略?”
朱敏尴尬一笑,尔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脚,娇羞地喃喃了一句,“阿婆,您说什么呢?”
秦月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阿婆不开玩笑了。”
她继而转向秦念,其笑容温润如玉,吩咐道:“念儿,把我们的马都牵到石家的马厩,记住,先将草料和水都检查一遍。”
秦念朝秦月点点头,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念儿自然懂得,我们阿婆不也说了吗?这养战马当如治军,是大意不得,我们的马儿必须随时能跑,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秦月满脸笑容,轻轻地抚摸着秦念的脸颊,“念儿说得不错。”
她顿了顿,转向黄菊,其神情不变,其嗓音依然柔和,嘱咐道:“阿婆的儿媳,无论是谁,都必须熟习骑战,所以呢,从今日起,菊儿也要跟着你公子和姐姐练习骑术,知道没?”
黄菊感动得双眼通红,如熟透而又淋雨的荔枝般楚楚动人,其眼角上有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翻滚,她朝秦月微微躬身,满脸幸福地答应道:“阿婆,菊儿清楚了。”
秦月微笑着点点头,再抬起手,替黄菊拭擦了脸颊上的眼泪,尔后,她敛去笑容,扫了秦念等人一眼,催促道:“好了,我们进去,抄家。”
自始至终,青柳与青莲只是默默地站立于一侧,笑而不语。
……
赵衡与秦月、翟明夷三人踏入石家正厅,低头一看,便见有两排次位各摆放着四张小叶紫檀木椅,每两张木椅之间又有一张与木椅把手同高、同样材质的茶几,在两排木椅之间、主位之上,则摆放着两张黄花梨木椅与一张也是黄花梨的茶几。
在角落处有两名身材姣好的丫鬟正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在两人身前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装有茶叶的景德窑陶瓷罐与一整套汝窑陶瓷茶具,木桌一侧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火炉上有一个同样是景德窑、正煮着水的陶瓷水壶,好一幅高雅清净而不失富贵的场景。
那两名丫鬟大概是察觉到赵衡等三人进门,便越加惊惧,只好默不作声,悄悄地将其额头紧贴地面,更不敢贸然抬头张望,但其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赵衡微微皱眉,心生恻隐之心,他压低嗓音,以不甚严厉的语气说道:“两位姑娘,你们不必害怕,都起来吧。”
待那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后,赵衡轻声问道:“你们是石家的丫鬟?”
他见两人并不作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便轻声安抚道:“你们大可放心,我们要抓捕的只是石家人,与你们无关。”
两人并不清楚赵衡的身份,只好称呼他为“公子”,“谢公子。”
赵衡面带微笑,语气柔和,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壮大胆子,先指了指同伴,再指着自己,回答道:“回公子,她是张翠,奴婢是王娇,我们都是十六岁。”
“张翠,王娇,你们都是哪里人氏?是如何进了这石家的?到这多长时间了?”
“回公子,张翠和奴婢都是雍州扶风郡人氏,都是父母家贫,不得不向当地富户借了不到十两的高利贷,最终却无力偿还,我们父母就被富户逼迫,只能用我们抵债,后来,我们又被那些富户转卖到石家,到现在已经七八年了。”
“你们会懂得茶艺?”
“回公子,我们原本不懂,但自从进了石家后,我们便需要学习煮茶、焚香、抚琴、吹笛、跳舞,若我们愚笨,不精通任何一项,我们就会被管事送到妓院卖身。”
“你们如今的工钱多少?”
“回公子,管事说我们只是石家的奴仆,石家只提供吃喝,不付任何工钱。”
“好了,你们先给我们煮杯茶,煮完后,去一趟客厅,若你们愿意王府当婢女,就跟那边的姐姐说一声,日后,你们不仅能吃饱穿暖,每月还有一两银子的工钱,若你们不愿意,而是想要回家,那也没关系,我们自会给你们每人分发五两银子的遣散费。”
“谢公子。”
待张翠与王娇两人为赵衡等三人各上了一碗茶后,秦月轻叹一声,如释重负地感慨道:“若这石家不灭,他们迟早都是那些达官贵人家中的玩物!”
翟明夷点点头,面带微笑,语气略微调皮地附和道:“就是,我们虽行诡道,所为的却是正义之事,既为王府凑错了军资,又解救了至少五百名丫鬟奴仆,当真是善之善者也。”
秦月嘴角微微上翘,双眼中尽是笑意,也毫不掩饰她对翟明夷的喜爱,她抬起手,轻轻地捏了捏翟明夷的鼻尖,语气柔和道:“你这丫头!”
她顿了顿,望向赵衡与翟明夷两人,其表情却变得严肃,告诫道:“这石家拥有数家青楼妓院,下等的妓院卖身,每年大概有几万两营收,中等的卖艺卖身兼有,每年也有十几万两流水,最上等的杨柳居大多卖艺,每年更有上百万两的收入,以我看呢,这卖艺还好,卖身则对身体伤害极大,是甚为不妥,所以,若她们是自愿的,那也就罢了,否则,这二三十万两不赚也罢。”
秦月见赵衡与翟明夷皆点头应允,其神情也随即变得随和,她快步走到二人之间,搂着二人的后背,再轻轻地向主位推了推,轻声催促道:“好了,都别站着,我们坐着说话,这府邸足够大,距离王府也近,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外宅,而你们便是这里的男女主人了。”
赵衡翟明夷答应了一声,而三人分主次落座,都端起茶碗,用碗盖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再轻轻地吹了吹,动作如出一辙地抿了一口后,赵衡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那黄花梨木椅的把手,面带几分怒意地感慨道:
“这桌椅是珍品,茶具、茶叶皆是上好,就连烧水的水壶也是上等,就算没有刺杀我们这件事,那位石家家主也是该杀。”
翟明夷轻叹一声,其语气略显对现状的无奈,“要杀石泰可没那么容易。”
“依照我西秦律法,逼迫奴婢为娼,是无罪,不当罚,购买少女为妓,也是无罪,也不当罚,纵容家奴强取豪夺,是轻罪,当罚以银钱。”
“虽说勾结官府、诬陷平民是重罪,当罚以抄家斩首,但是,毕竟事情隐蔽,不为人所知,难以让人信服,也难免让人猜测王府的动机。”
“我们是不得不处心积虑,引诱那位石家三公子前来刺杀我们二人,让整个长安百姓都看在眼里,如此,我们才顺理成章地吞下整个石家。”
“若不是受限于形势,石家早就灭了。”
翟明夷见赵衡单手撑着下颚、面带憨笑地看着自己,她那一向冰冷的面容便如冰雪中的腊梅般绽放,一双丹凤眼如早春时节、逐渐解冻的高山湖泊,晶莹剔透而又含情脉脉,她瞥了赵衡一眼,再抬起手,轻柔地拍打了一下赵衡的脑壳,柔声责备道:“发什么呆?我们在谈论正事呢。”
赵衡那双俊俏的桃花眼没有半分怒意,依然尽是陶醉,依然痴迷地看着翟明夷,其笑容温润如羊脂玉,“我师姐本来就美,这认真起来的模样更是让人着迷,和我师姐一起谈论正事,还真是赏心悦目,师姐,你继续,我听着呢。”
翟明夷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再瞪了赵衡一眼,尔后轻轻地捏着赵衡的耳垂,又晃了几下,语气娇嗔道:“师姐倒是忘了,师姐能想明白的事情,我们衡儿自然也能,怎么?让师姐继续白费口舌?”
赵衡微微睁眼,貌似是相当委屈,其脸上笑容却是依旧,紧接着将“师姐”二字拉长,又如撒娇一般,“师姐,你怎会白费口舌呢?我们在这谈一谈形势,不也能查漏补缺吗?再说了,师姐你这嗓音不也让人心旷神怡?”
翟明夷噗嗤一笑,转而满脸温柔,“好,那师姐就继续聊。”
秦月瞥了赵衡与翟明夷一眼,再微微摇了摇头,满脸无奈道:“依我看,你们是太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