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外柏森森。
在城头火把的光够不到的地方,空气都像被墨汁浸染过了似的。
城头上东倒西歪并肩靠背地或坐或躺着无数士兵,却安静地能听见火把烧着时发出的哔啵声响。不远处就站着一位在往城外眺望的将官,他们就这样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画面中。
入夜后,城外神出鬼没的敌军已攻了三次城,分别间隔半个时辰和两个时辰。四更已过,所有人都已疲惫不堪,但这位将官似乎是个例外。此时此刻,他脸上清楚地写着,忧虑大于疲劳。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那将官闻声便机警地转过身来,身上的金甲也随之隐隐作响。
“孟德,回府歇息吧,我来替汝。”上楼那人径直走到那将官面前,言辞关切地说道。
那人望了望身前疲惫的众人,故意大声说道:“元让,今夜应无恙,你我都回府罢。”随即拉着刚登上城楼的夏侯惇往城中走去。
“元让……依你之见……我等可全身而退否?皇甫将军气息奄奄,兵马十去其六,城中缺粮,城外贼众……我等已困于此城旬月有余,奈何仍未见一兵一卒之援军?”走到四下无人处,名为孟德的将官凄然问道。
夏侯惇显然被他这番话惊到了。自洛阳出兵以来,他跟随孟德一路浴血至此,虽从未陷于如此困境,但情急势危、需杀伐果断之时屡见不鲜,就拿最近那次,近万降贼,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决定尽数诛杀,这样的孟德,又岂是内心脆弱之人?
夏侯惇潜意识里觉察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不敢耽搁,稍理清了下思路便连忙给他鼓劲道:“孟德,你我二人吉人自有天相,此役必能转败为胜,万莫灰心!”
将官停下脚步,举头望天良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轮圆月悬在天边,如蒙薄纱,朦胧不清,群星晦暗,难见其明。
就在这时,夏侯惇眼前的将官突然左手用力握了握剑柄,随即一改先前的悲戚语调,慷慨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将全城十四岁以上男丁尽数征入军中,日夜操练,以备不虞。开城中豪右仓廪,济军抚民,阻拒者斩。再者,招城中老幼妇孺五百,赶制盾盔袜履,一日十钱,由我供给。速办。”
见孟德双眼再次精光大作,恢复了往常的神采,夏侯惇也振奋了起来,抱拳答了声响亮的“得令”,见孟德一边独自往自家宅院走一边扬了扬手,他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翌日辰时,名为孟德的将官头戴一顶玉冠,身穿一件被擦拭一新的金甲,脚蹬一双崭新的黑履,再次来到城楼之上,雄姿英发,器宇轩昂,让原本已经熟识他的守城将士们都眼前一亮。只见他来到城楼之上,环顾一圈靠坐在城垛后的士兵,确定了每个人都在望向他,便潇洒地往前挥了挥自己的右手,片刻之后便有八个伙夫分别担着大锅、木勺往城楼两边走去,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便被那两口大锅点燃,纷纷直起身子去看那锅里到底是什么,离得较远的还没看见,就听见左近有人大声惊叹“好香”,口水便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等两个大锅一落地,孟德便朗声下令道:“辰时已到,三军用食!”说罢便大步走了上去,抄起一个木勺往锅里一舀便塞进了嘴里。原本瘫坐在城头的士兵们一边欢呼着一边迅速起身围向大锅,他们其中许多人这时才看清楚了锅里到底是什么——混藏着几片菜叶的稠粥,而那些抢先一步将这食物塞入嘴里的人,早已任激动的泪水流了满面。
“味道如何?”孟德一手持勺舀粥,一边问站在对面的一个普通士卒。
“美……美味……美味至极!”士兵头帻已残破不堪,几缕沾满了墙灰的头发垂下来差点伸到了他一边呜咽一边捧着嘬食的勺里。
“同感,哈哈哈哈,妙极!”孟德放声大笑道。
午后,夏侯惇派人将城墙上的军旗都换成了新的,原本的“皇甫”字样全部被替换掉,变成了一个黑底白字的“曹”,没错,就是那个曹孟德的曹。
主帅皇甫嵩前一天指挥守城时左胸中箭,残喘了一日,这日午后还是面容扭曲地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