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萧长陵的神色,未曾有半分变动,依旧冷凝得如极北之地的玉龙雪山,常年白雪皑皑,冰冷彻骨;他气定神闲地凝视着高鼎丞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孔,忽而放声大笑,笑声之中夹着凛冽的杀气,教人不寒而栗。
笑声骤歇。
一代枭雄的目光,透露出绵绵不息的火焰。
“叛乱?!谋逆?!哈哈哈……高相国,你可能忘了,我也姓萧,谁告诉你我就不能兴盛大周!”
……
一片肃杀之中,万籁俱寂。
同样,临湖台上,那张高高在上的皇帝御座,照旧是一片寂静,而坐在那张椅子上的那个高贵的男子,同样是一如既往的镇定。
面对靖北大军的枪戈如林与层层包围,萧长耀的脸上,自始至终,从未展现出半分慌乱,没有人能从这位天下之主的表情上探寻出其它别样的神色,只能艰难地看出两个字而已:漠然;就连伺候萧长耀多年的大宦官雷皓,此刻也不得不敬佩陛下的临危不乱,难道……这就是身为一代帝王的霸气吧!
众人只见,萧长耀一边举杯自酌,一边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那位二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萧长陵缓步逼近,当距离皇座仅有数步之际,他才凝然立于案前,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睨视着眼前之人。
“大哥,这把椅子……坐得不舒服吧!”萧长陵目光淡然,面部仿佛笼罩着数不尽的冰霜,显得不动声色。
大周天子面色发冷,旋即冷笑两声,轻轻放下手上的酒杯,并未流露怒容,反而满脸戏谑地看着萧长陵。
“阿瞒,忍了这么多年,今天……你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陛下方才说……身为帝王,有一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包括自己心里最珍贵的东西。那我今日就要陛下兑现承诺,因为……这是你欠我的。”萧长陵嘲讽地说道。
“你的东西?!”萧长耀冷笑,面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你想要什么?!是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女人。”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了那个女人,谢婉心只觉得无所适从,一个男人为了她虚设六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一个男人则为了她痴情半生,今日更是为了她大开杀戒,不惜兵谏逼宫;她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不知该如何收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兵戎相见。
萧长陵冷嘲。
“陛下,自我当年封王以来,我便为了陛下的前途南征北战,为了大周的江山舍生忘死!你和父皇所给我的一切,都是我萧长陵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拼出来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可是我失去的呢?你能计算得过来吗?陛下曾经说过,今生今世,你我兄弟,永不相负,可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手足至亲的!当年,我率军远征,而当我在北境的冰天雪地之中与柔然蛮子拼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你,我的亲哥哥,大周的皇太子殿下,却毫不犹豫地从我身边夺走了我的挚爱,我还得强颜欢笑,将我心爱的女子拱手相让!哥哥、陛下,你当真对得起我吗!”萧长陵逐渐面色暗沉。
婉儿!婉儿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得知婉儿被迫嫁给她的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将萧长耀碎尸万段。
萧长耀终现怒容。
“你明明知道,朕当初是身不由己。当年……是父皇的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换作你是朕,你能怎么办!”
“旁人皆有不得已,可是你——在群狼环伺之下依旧坐镇东宫的大周皇储,就算是父皇的旨意,你也没有办法两全吗?!不,你有!你当然有!只是你选择了乘人之危,夺人所爱!这么多年来,你在婉儿面前一直扮演着深情帝王的角色,令她对你若即若离,心存感激,但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打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从未平等过。你是嫡长子,是储君,是皇帝,所以,你便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东西天生就合该是你的,而我……即使洒下再多的血,立下再多的战功,也永远只能是你们这些上位者手上的利刃。你们的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别人的一切!所以,萧长耀,你少在我面前摆出这样一副令人作呕的伪善模样,一直以来,只有你欠我的,我从未亏欠过你什么!”萧长陵沉积十年的怨气,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喷吐而出。
“放肆!”年青帝王从喉间挤出极低沉的申饬。
萧长耀忽然冷冷一笑,语气森寒地轻声说道。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萧长陵,你我兄弟知根知底,休要在朕的面前装腔作势,收起你这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别忘了,朕才是大周的皇帝,你算个什么东西!天下人还有比朕更清楚的么?!你的一切是朕给你的,朕可以给你,朕也能把它收回来。你的这番说辞,无非就是想要掩饰你的怯懦,什么靖北之王,什么大周战神,依朕看,你……就是一个口是心非,虚伪懦弱的人,害怕面对自己弑君篡位,害怕面对自己得位不正,一个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的懦夫,你也配坐这把椅子!”
一代帝王的诛心之论,并未撼动萧长陵坚若磐石的心志,他的面色沉静,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的皇帝哥哥。
“你害怕了。”
“朕怕什么!”
“陛下若是不怕,也就不会滔滔不绝地说这么一堆废话。其实,从小到大,你的心里就装着太多的恨。因为你是太子,是这个国家的礼器,所以……你无法忍受被人束之高阁,无法忍受被人掩盖锋芒,更不能忍受自己的光芒被你的弟弟盖过,所以你恨……你恨父皇对我的倚重,恨母后对我的偏爱,恨天下人对我的推崇,更恨婉儿为什么独独对我情有独钟,恨到想要亲手毁掉这一切。承认吧,哥哥,你……才是那个懦夫。”萧长陵的言辞,字字刻骨如刀。
听着萧长陵刻薄的言语,望着自己的弟弟,萧长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带着一股寒冷至极的味道。
“不错。朕是恨你,非常非常恨你,朕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凌迟而死,在你和父皇眼里,朕这辈子,就是你们捏在手心玩弄的一个小丑!父皇他老人家瞒着我,诓着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把理想放在你肩上,把大周送在你手上,而朕……到最后则成了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被父皇耍,被母后耍,也被你耍着!”
“在你眼里……我才是那只猴子吧。这么多年,父皇从未想过立我为太子,他只是把我当作你的磨刀石,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参政,你才是他的冠军马,我永远只能站在你的身后,你摸着良心问问……爹是不是把他左手的位置永远都留给了你!你是长子,我是次子,爹对你严加管教,对我却是放任自流,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才是大周未来的君上,而我……只能是一个戍守边疆的塞王!”萧长陵反唇相讥。
一时间,临湖台上,剑拔弩张。
夜色之下,兄弟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周天子,杀人诛心,不怒自威;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当世枭雄,舌如利刃,凌厉似刀。
“废话就不必再说了。”
萧长耀冷然起身,微微展开双手,一袭暗灰色的薄氅,在夜风吹拂之下飘逸如仙,颇有身为帝王才有的凛然之姿。
“来呀!动手啊!不是要杀朕吗?!杀了朕,你便能坐上那个位子,朕倒要看看,我大周的第一战神,到底有没有胆量杀死朕这个手无寸铁之人,朕还想看看,堂堂的靖北之王,可有承担朕死以后天下大乱的勇气?!”
此言并无虚假,大周天子一旦遇刺身死,不论上京庙堂如何扭转局势,可是大周必然受到大创。皇帝遇刺,不啻是在大周子民的心上撕开了道大大的伤口。一向稳定的周国朝野受此重创,如果要保持内部的平衡,必定要寻找一个怒气的发泄口,那便是剿灭靖北军。
萧长耀的平静,来自于他对时势的判断,自己若被刺于盛京,还有靖北军势力的加入,不论朝中诸臣忠或不忠,在国君新丧的强大压力下,必然会被迫兴兵;凭借大周帝国强大的军力,多年来培养出的民众血性,一旦打起为陛下复仇的大旗,杀气盈沸之下,即便强大如靖北铁骑,又如何支撑得过举国讨伐的刀锋?即便对方有号称“天下第一枭雄”的秦王萧长陵……可是天下乱局必起!
<b>“朕若死,天下必死千万人。”
萧长陵冷冽地注视着帝王的身体。
“莫非……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不要忘了,这大周的江山,是孤打下来的,孤既然能打下这江山,也一样可以打回来。”
……
“唰——”
炫丽的剑光,瞬即便划破了沉寂的夜幕。
一剑光寒。
剑若游龙。
萧长陵俊秀的身形,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纹丝未动,只是凝着手中的剑势,劲急的凉风,似乎是要将他这个身着白衣的英俊藩王完全吞没。
然而,再大的风势,再强的风力,也无法吞噬萧长陵手中执着的那柄闪烁寒光,湛若秋水的“承影”长剑。
须臾,萧长陵沉稳地抬起手臂,而那柄耀着寒光血意的长剑,亦被随之擎起;长剑从他的手中缓缓向下划落,却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于刹那间重获光彩,一道亮光从剑柄直穿剑尖,杀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一往无前,其势不可阻挡。
“这一剑,我等了十年!”
萧长陵面无表情地说完之后,那柄一直悬浮在空中的“承影”长剑,倏的一声刺了出去,围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个半圆,直直袭向皇帝的胸膛……
“陛下……”
“陛下……”
诸王惊惧呐喊。
……
就在此时,一抹美丽的倩影,宛若天上的仙女,拦在帝王身前,而她那窈窕的身姿,此刻则义无反顾地横亘在剑锋的前端,如梦如幻。
“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