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
大江北岸、瓜洲小镇,京杭运河与扬子江在此交汇。时逢四月中,人间芳华落尽,香樟方始吐蕊,瓜洲渡口笼罩在香樟树的清香之中,无数往来大江两岸的客船、货船与渔船将小洲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客人正焦急地等待着渡船靠岸。
渡口一角,一株不知几百年的大香樟树下,一个书生模样的身着绿绸衫的男子正在石桌旁饮酒吃肉。酒是江南的黄酒,名唤“沙洲黄”;肉是草鱼片用盐、蜂蜜与桂花腌渍、风干后用果木薰烤而成,口感香甜、软硬适中,别有一番风味。
时过正午,那绿衫书生好像并不着急渡船的消息,只是自顾自地浅斟慢嚼。石桌上的小酒坛已然见底,那书生面色红润,似是微醉,却又眉头紧锁,一声不吭,手上的一片带鱼骨的烤鱼片吃完了肉又连骨头都吃下了肚却好似不以为意。那已经有些油腻的右手再次伸进盘中取鱼肉,却只夹到了一点儿肉渣。
“咦?”那书生眉头微展,抬头看了盘子一眼,见盘子已空,脸上露出苦笑,又抬起左手将杯中的黄酒饮尽,随即将酒坛中的酒再往酒杯中倒,却只倒了大半杯——酒也没了。
“哈!连酒也没了吗?”书生一仰脖,饮尽杯中酒,随即叫道,“小二,拿笔墨来!”
大香樟树旁乃是一个小客栈,虽说是小客栈,但因守着渡口,价钱着实不便宜。书生一声叫唤,立时有伙计从客栈中出来,却是空着手。书生瞥了一眼,面有恼怒之色。伙计却是陪笑道:“这位……先生,小栈只有些粗墨糙笔,还有几卷黄麻纸,不知可使得?”
那书生不耐烦道:“使得。快些取来。误了诗兴,你担待不起!”
那伙计闻言,一面连连称“是”,一面一路跑回客栈,很快取来笔墨和纸,还用手巾将那石桌反复擦干净,方才告退。
那书生站起身,拈起一张黄麻纸,将右手的油渍擦干净,然后提笔蘸墨,借着酒劲与诗兴,一气呵成,乃是:
刀光剑影求生计,血雨腥风始到今。
谁知中原一片月,能照江南自由人?
书罢,又题“问”字为题,然后搁笔长叹,目光中闪出怅然之色。
客栈伙计见状,走过来问道:“这位客官,今日还继续住店吗?”
那书生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在贵栈已滞留半月有余,今日终于有了决断,是时候离开了。承蒙关照,我这就收拾行囊离开。”说着,起身回了客栈。
那伙计望着书生的背影,点了点头,暗叹道:“饮酒半月而不醉,真非常人也。”随即看见那书生留在石桌上的诗文,略一犹豫,便欲收起。便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走来一络腮汉子,身细肤白,与一脸胡须甚不协调,一伸手按在了那黄麻纸上。伙计一愣,抬头问道:“这位……大哥这是做甚?”
那汉子伸出左手,手上拿着一块1两的银锭,轻声道:“这首诗我要了。”
那伙计有些犹豫,道:“这诗乃至一位客官所写,并未说不要。小人不敢擅自做主。”
那汉子笑道:“无妨。我就站在这里,银子你先收好。若那客官想要诗文,我便还他;若是不要,银子归你。如何?”
那伙计一听,自然高兴,连忙称好,并转身回了客栈,想着赶紧帮那客人把行囊收拾好,这样就能平白得1两银子了。这可是他半年的月钱呢。
不出那汉子所料,绿衫书生很快收拾完行囊,离开了客栈,离开时看都没看大香樟树下的石桌一眼。更令那伙计吃惊的是,那书生并没有坐客船南下,而是选择北上,这让伙计有些疑惑了,因为他记得当初那书生正是从北面坐船来到了瓜洲渡口,如今半月过去了,怎么又要回去呢?
那绿衫书生正是王本草所扮。
当初在太平镇一番打杀之后,王本草自觉了却了心愿,便一路南下,来到了扬州,在瓜洲渡口住了下来。他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去江南。江南有汇通山庄两位少主在等他,还有那个护院总教头的职位和丰厚的薪金。
只是,他还是放不下宋月,忘不了与宋月在一起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就算宋月不嫁给他,他也不希望宋月嫁给柳长生。抛开当初柳长荣的遗愿不说,王本草也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嫁给自己瞧不起的人。只是,如果宋月真的不愿嫁,王本草又有什么资格去管宋月最终嫁与何人呢?
纠结了半月,王本草还是决定再去找一次宋月,虽然不确定要做什么,但至少要再见她一面,劝她一劝,最好能让她回心转意,与自己一同赴江南隐居,远离中原武林的血雨腥风。
当他乘着一叶扁舟北返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用1两银子买走他的诗文的络腮汉子,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并最终也叫了一艘轻舟跟了上去。当然,那络腮汉子也没有注意到,在渡口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在他叫船离开后也叫了一艘轻舟尾随而去。
重返江北,王本草一时也没了方向,因为他现在其实并不确定宋月在哪里,虽然他觉得应该还在宋家庄。他一路步行,当天傍晚便来到了扬子镇,稍稍远离了湿润的江风,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人也变得警觉起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仍在被人跟踪。沿着京杭运河快速向南前行了一阵,他寻着一个荒僻之地藏身,然后便静静地等待着跟踪之人现身。
没过多久,王本草便看见了那在瓜洲渡口花1两银子买下诗文的络腮汉子。那汉子在王本草藏身之地周围寻了一圈,没找着人,便继续向南找寻。王本草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原本以为是幽冥教或中原哪个门派的探子,但等到那人离开,王本草看到了那汉子的背影后,不禁心头大震,一时间心潮澎湃,便想冲过去。
恰在此时,王本草眉头一皱,止住了冲动,因为另一名跟踪之人出现在他眼中。虽然那人也稍微易了容,但那高大的身形还有背上的枪杆还是轻易出卖了那人的身份——柳家堡柳长生!
王本草不禁又惊又怒,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便闪身来到正在四处张望的柳长生面前,逍遥刀也同时出鞘!
“当!”一声大响,逍遥刀的利刃斩在漆黑的铁枪杆上,迸出一片火花。
王本草出手太快,柳长生根本来不及将铁枪杆和铁枪头合在一起,只能匆匆取下铁枪杆应敌。望着坚韧的枪杆上明显的一道刀痕,柳长生大惊,抬头望了王本草一眼,道:“你是……”
王本草所易容的书生模样,与真实的自己相差不大,再加上那把世间罕有的锋利宝刀,以及威力不凡的刀法,柳长生一眼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王本草可没心情自我介绍,而是刀尖一指柳长生,怒喝道:“你来扬州做甚?莫不是找死?!”
柳长生闻言,心头一紧,连忙后退一步,同时左手抓住铁枪头,便欲取下来合成一杆完整的长枪。那样的话,有家传长枪在手,便不会十分畏惧王本草的通天刀法了。
不过,王本草显然没有心情久战,因为宋月正越走越远。柳长生退一步,王本草便进两步,同时刀尖连刺,用的竟是“幽冥三绝剑”!虽然速度和威力比不上毕雪剑,但却足以令柳长生手忙脚乱,无暇合枪。
待二人距离拉近,王本草才改用通天刀法,柳长生左手枪头、右手枪杆,却苦于不能二合一,只能勉力相抗,步步后退。若非王本草没准备杀他,只怕不出三招,便已身死。
只听几声闷呼,柳长生枪头、枪杆先后脱手飞出;又一声惨叫,逍遥刀贯穿了柳长生的大腿。王本草并没有拔出逍遥刀,而是撒开手,让刀留在了柳长生身上。
柳长生惊恐至极,仰面跌倒,一面用双掌苦撑着后退,一面急道:“王……王大侠,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
王本草闻言,冷哼一声,并没有继续逼近,看了一眼自己的刀,点头道:“那就说说,你来扬州做什么?”
“我……我……”柳长生有些犹豫。
王本草道:“看来刚才这一刀下手还是太轻了,得再来一刀。”说着,从背上取下了怀仁刀。
柳长生见状,连忙道:“王大侠手下留情,我说,我全说。”
“我着急赶路,你最好快点儿!否则……”
柳长生望了一眼那络腮汉子离开的方向,低头道:“想必王大侠已然猜到了,我是一路跟踪宋大小姐而来。本想劝她同意下嫁在下的。如今……自然不敢再心存此念。”
王本草闻言,心中大悦。在发现那络腮汉子的背影极似宋月时,王本草本欲立时上前探个究竟;而此时柳长生又承认是追踪宋月而来,王本草自然十分确信那络腮汉子就是宋月。
原本他就打算追回宋月却苦于不知其所在,此刻佳人就在不远处,王本草自然心无他念。
他并不想与柳家堡结下死仇,因为他还想与宋月安心隐居江南,于是上前一步,对柳长生道:“少堡主,我今天心情好,给柳家堡一个面子。你只要发誓不再纠缠宋小姐,不打扰我与她的生活,我便饶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