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沉声道:“苏州府台御史上疏说,去年太湖、娄江发了大水,淹没了许多田地,因此田赋减少可些。”
“可也不至于少这么多啊。”
“陛下圣明,臣也以为,水患是假,侵欺拖欠是真,这也非一日两日了。苏州太仓,有徐王家等世家大户,仅依赖考成法,恐难以解决。”
万历边听边点头,去年冬天,张先生便给他讲过,两京一十三省钱粮拖欠之事。
那些拖欠朝廷田赋的,往往都不是贫农小民,而是地方豪强大户。
遇有灾荒年份,贫农生活困苦,只得将田地卖给富家,富家势力扩大,不但坐食田租收入,而且因地位优越,可用各种手段获得减免特惠,且如滚雪球般,势力越来越大,终成豪强。
比如嘉靖朝徐阶,退休回家后,徐家子弟横行乡里,大量购置田产,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那可是在富庶天下的苏杭!
朱翊钧听母后说过隆庆朝一则旧事。
那时候国家岁入二百五十余万两,每年却要支出四百余万两,以至于不得从宫廷和九边军费中节省用度。
有一次,父皇向户部索银三十万两,内阁便把岁入、岁出的状况奏明,请求停取银两。
父皇只得说:朕看了你们的奏章,户部缺银子,内库也缺银子,既然这样,就只要十万两吧!
索要三十万两银,最后打折到十万两,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可怜。
万历皇帝拍案而起道:“丈地亩,清浮粮,催豪强,抑兼并!如此增加田赋,此为我大明立经久之计!张先生去年所说的清丈亩,不知何时可以推行,”
张居正抚须道:“考成法还在推行,等澄清吏治,再改田赋,不可操切。”
朱翊钧想了一会儿,觉得有道理,便点点头。
“变法,先变吏治,人事为先,张先生说的是!”
说起吏治,小皇帝忽然想起什么,道:“张先生,海瑞现在何处?”
张居正微微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陛下,海刚锋在海南赋闲,他是把杀人刀,不可轻用。臣已派御史去苏州查访田赋亏空之事了。”
他担心小万历听不太懂,耐心解释道:
“海刚锋当年在南直隶,夺富之田,以还小民,抑制贪腐,乃至南直隶富户逃走大半,余者将自家大门染成黑色,畏惧海瑞如此·····海刚锋所推行各项法令,虽出于为民考量,然措施过当,且缺少变通,是故无法持久。正所谓,霜雪之后,少加和煦,人即怀春,此为中庸之道。变法,非不给豪强活路,否则,一切便无法推行。”(注释2
朱翊钧听得很认证,边听边在纸上标记。
张居正继续道:“兵部右侍郎汪道昆上疏:去年七月,春防才过,朵颜乘客兵撤离之机,进犯义院口、窟窿台、大毛山、小河口诸处,蓟镇总理戚继光率明军奋勇拒堵,斩首六级,获马匹十二匹,使敌一骑不得近边。”
张居正取出封蓟辽总督刘应节的奏疏:
“陛下,刘应节称赞戚继光,说他恩治三军,威行诸路,设险则势壮金汤,夷虏莫敢仰视,练兵则人归节制,将士罔不齐心。”
万历笑问:“止斩首六级?马十二匹?朕记得,李成梁去冬在开原,斩辽东土蛮百余级,连获大胜····”
张居正正色道:“陛下,李成梁固然骁勇,然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未必以杀敌多寡论英雄,况戚继光所守蓟门,关乎京师安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家称之为“善之善者”,此为最高。”
朱翊钧无精打采道:“先生说的是。”
见万历这个态度,张居正不再多说蓟镇事情,把话题引到俞大猷身上。
“兵部尚书谭纶奏请起用俞大猷为后军府署都督佥事,入京任职。”
“张先生与兵部处理便是。”
京师后军都督府,主要职责为镇守京城内外16门。
都督佥事每5日要巡城一次,夜间要查点守卫的官军;军民人等过山海、居庸关的公文都是由后军都督府验放。
当然,这些事并不是俞大猷来北方的目的,也不是谭纶调他来京的目的。
张居正自言自语:“俞大猷命运多舛,起起伏伏,这次调他入京,为的是让他训练京营车兵,整顿京营,将功赎罪!
隆庆六年,明廷降俞大猷职二级,即从右都督,将为都督佥事,从正一品降为正二品。原因是“按臣李纯朴劾其不候交待,擅离信地。兵部以用人之际,姑薄惩之。”
万历元年九月,明廷又给俞大猷以革任闲住的处分,原因是福建海贼进犯,官军防御不利。其实此事不应由俞大猷负责。当时正在准备进攻澎湖,有海贼自漳、泉趋福宁,俞大猷派兵追击,即将追上敌人,副使邓之屏,却命令部队转向澎湖,这样海贼突然进犯烽火寨,杀把总而去。此事本来应该由邓之屏承担,但俞大猷并不为此揭邓之屏之短,是自己免罪。
就这样,他又丢了官。
无论是戚继光,还是俞大猷,万历对这两人都不感兴趣,在小皇帝看来,他们都是父皇一朝的武人……
文华殿外鼓声响起,快到午时了,司膳监小太监垂手立在门口等候。
“张先生,母后派人来催朕去慈宁宫用膳了。”
张居正向万历皇帝行礼。
小皇帝克制住蹦蹦跳跳的天性,努力在张先生面前表现的像个大人,他起身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张居正还跪在地上:
“张先生,派去苏州府清田的御史,这会儿该到了吧?”
张居正双目炯炯,杀气腾腾:
“回陛下,该到了。”
注:
1、《明神宗实录》卷三,万历二年二月戊午
2、书牍十四《答应天巡抚朱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