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