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赵南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赵南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顾宪成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赵南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赵南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赵南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赵南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赵南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赵南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赵南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赵南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赵南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赵南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赵南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赵南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赵南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