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陈舒,张大实二人弹劾之外,过了几日,又有数名御史上表弹劾。
御史弹劾有几个特点,一是闻风而动,还是一个就是追热点。
这追热点就好比现在的自媒体人一样,什么事情热,就往什么事情上凑,如此可以达到激浊扬清,以及增加自己名望的目的。
譬如现在什么热点最重,那么就是黄河大水了。
这一次水情不亚于万历十年时的那一次,身在前方坐镇的河道总督潘季驯是一日三疏向天子奏报。
天子说了,潘季驯的奏章内书房,通政司不许截留,要第一时间送至他的手中。
所以每次潘季驯的奏章一到,无数官员们就是在六科廊前等候传抄。
每一日若是得到太平的消息,众官员们就是拍手相庆。
在所有官员都关注的河情下,就有这么一个官员临阵脱逃,还不是别人,是大名鼎鼎的林三元,这一次吏部考核第一的官员。
弹劾林延潮就是打吏部,以及申时行的脸面。
所以自弹劾一本上后,又有数名御史弹劾林延潮。
其中有一名御史名叫邓炼,乃万历五年进士。
此人担任御史后,有一成名之作。有一日朝议,正值他侍班,这时候有一头狗阑入朝堂,于是邓炼遵制上疏参劾,时人讥其为“参狗御史”。
于是闻之消息后,邓炼一时'笔痒',一并弹劾林延潮。
林延潮知道自己被参劾后,派人去通政司将弹劾自己的奏章抄了一遍拿回来。
弹劾的奏章还不少,一共八本。
林延潮将奏章一本不落看完后,从中理出头绪来。
弹劾自己一般两件事,一是督办义学无功,二就是不顾河南水灾,自己执意进京的事。
后者林延潮不去理会他。因后者弹劾自己的有两等人。
一种人是意在申时行,杨巍,这样人的就算自己不做什么,也会被他鸡蛋里挑骨头的。
这些人的背后就是李植,江东之他们,再往后就是张四维。
这大佬斗争,水太深,所以不去管他,管了也没用。
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纯粹讨厌自己的。比如参狗御史邓炼这样的,纯粹是自己的黑粉。
林延潮现在名声正盛,但正因为名声盛,难免遭人忌,正所谓天下誉之,也必天下毁之。海瑞这样的清官,都有人挑毛病,又何况是自己。
很多人喜欢你,就一定会有另外的人,因为别人喜欢你而黑你。这都是逃不过了,自己当年都劝张居正了,惟庸人无咎无誉。
换句话说,要想不被人骂,当一个庸人就好了。
御史一本劾章,能费多少笔墨,人家一个晚上给你能写出十本来,还不带重复,写出新意,写出感动来。
因此林延潮不去理会,河南大水的事,他对自己名声并不在意,就算在意也没有,你拿那些黑粉有什么办法。
倒是弹劾义学的自己不得不慎。
林延潮看了弹劾总督义学,也是分两等人。
一等就是房寰这样海瑞的黑粉,没有原因,我就是看不爽你。你就是用清廉来沽名钓誉。
还有的人,就是通过义学的事,含沙射影来针对自己的,或者就是反对兴办义学。
恰恰这兴办义学,是林延潮当初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唯一一件事。
攻讦海瑞,再质疑林延潮,总之一句话,反对在京里普及义学。
至于否定这件事的人,也提出了一个很可笑的理由。
那就是普及义学后,顺天府各县县试,府试,没有比原先多录取一人,空耗钱粮。
这个理由相当于什么,我市中学今年多招生三百人,但考取本市大学的仍只有五十人,所以这多招收的三百人,根本没用。
他们就不动脑子想一想本市大学在本市招生五十人,是因为名额就那么多。
普及义学的意义,不在于实现更多的精英教育,而在于普及全民教育。这两个是纯粹南辕北辙的事。
但是尽管如此荒谬,可这个观点却得到了不少读书人以及官员的认同。因为在他们的理解里,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
除此以外,读书都是没用,普及义学不能提高升学率,那不是白办吗?
其实这一切一切说白了,就是在顺天府兴办义学三年,都没有见功。没有成绩,自然令朝廷要不要每年继续投入上万两银子维持义学,产生争议。
所以朝野上下这停止义学的呼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此林延潮不能无动于衷。
因为这是攻击林延潮的政柄。
林延潮拿着奏章凝思对策,而一旁丘明山则道:“这些御使攻讦老爷,我们也不能也派人弹劾他们吗?此事若我们不可姑息,任着他们打上门来。”
林延潮道:“你说的义学之事,还是黄河大水之事。”
丘明山道:“二者皆是。”
林延潮道:“没错,黄河大水的事,我可以放在一旁,但义学的事不可。”
丘明山道:“东翁的同年在御使台的不少,何不让他们出面为我们说话?”
林延潮道:“不可,狗咬你一口,你不能也去咬他。弹劾奏章来往,只能令朝堂上乌烟瘴气而已。”
林延潮正说话时忽然下人禀告道:“老爷,濂浦的林老爷来京了。”
林延潮一听又惊又喜道:“他身在何处?”
下人道:“已是到前院。”
林延潮立即责道:“怎么不早通报,随我速速出迎。”
林延潮当下来到前院,但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青衫男子,正负手立在院中,一旁下人给他从马车上搬行李。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林延潮见过老师。”
这青衫男子回过头来,走至林延潮面前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叹着道:“十余年前,你为儒童,我方而立,而今你逾弱冠,为师却已是老了。君似东去之水,我只是江边礁石,然而能目送你远去,知吾学所托得人了,足哉!”
林延潮心底百感交集道:“老师,正值盛年,大有可为,何必言老。”
林烃笑了笑道:“若无眷念红尘名利之意,心即已是老了,为师这几年来尝生死别离,人间种种之苦,早没有了仕进之心。我这一次来京,不愿惊动任何人,顺缘而去,你也不必替我奔波。”
林烃这一句话将林延潮所有的话堵住了,林烃是何人,不说这一次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力荐他出山。
不说他濂浦林家在以往朝中多少人际关系。
更不说庶士士出身。
仅仅凭着他是首辅申时行的同年,申用懋,申用嘉的老师,他要想仕途得意,一点也是不不难。
可林烃却没有了仕途上进取之心,这点谁来也没用。
下面林延潮吩咐人招待随林烃而来的家人,自己则是相陪。
林烃坐在位上道:“对了,我一来京,即听闻御史弹劾你是吗?”
林延潮苦笑道:“真是坏事传千里,连老师都听说了。”
林烃笑了笑道:“那你与我说一说吧。”
当下林延潮如实说了一番。
林烃闻言道:“兴办义学之事,为师以为你没有错。”
“我生平只收过你一个弟子,你非我的族亲,又是寒门出身,除非家父,族里不少人都劝我不将你收门下。”
“但为师见你第一眼起,即知你是读书之才,有志于科举,但心底急功近利,此非读书之道。我不忍荒废良才,当时辞官在家又有空闲,故而才教你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