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鲁国国相公仪休言,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我不让官府介入,就是官不与民争利的道理,此例不可轻开。”
“当然首府说林某为何支持农商钱庄?那就是诛心之言了,本府对于下面所有钱庄,商贾都是支持。一言概之,昔日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句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出于私心吗?”
司马光从私德上而言,乃是正人,无从指责的。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是就存了私心?
同理可证,我支持农商钱庄,反对官府不贩卖仓粮,也是主张官不与民争利,难道也是存了私心?
单知府没有证据,当然不好乱说正色道:“官不与民争利,确实是先贤之言,但我等为官者岂可墨守陈规?”
“我记得林府台昔日会试,所问王安石变法时,曾有云,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难道林府台这么快就忘了。”
这句话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可谓十分厉害。
但见单知府继续道:“昔日宰相刘晏行平籴法,官府既能获利,还避免了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刘晏乃一时名相为何不见有'官不与民争利之说',而今河南粮价奇高,我们为何不能允许官员在粮贱时买粮,粮高时卖粮。””
“林府台抱残守缺,死守先人只字片语,不仅负了圣贤之书,还忘了仕官之前的初心,是否越为官越不如当初呢?”
单知府这一番话,说的相当精彩,有理有据,还举出了刘晏的干货。
连身在门后偷听的河南巡抚臧惟一都是称赞心道,这单知府果真有本事,不枉了李子华如此抬举他。
林延潮一时似没有说什么。
单知府笑了笑,心道你林三元不过如此,就这点水平有点白瞎了状元身份。
单知府趁胜追击:“林府台,任地方官不比任京官,不尚那些虚文,而在于务实。”
“汝以月印万川为天下万物具是一理,吾以为然,但月为实,万川印月不过为虚,实误也。理不过是气之一道,恰如理在一,人人皆可圣贤,理在气,百姓有上下贤愚之分,不可皆成圣人。”
“不明理在一,分在殊之理,岂敢言实学,所谓月印万川,只是井中捞月,徒然用力,白费功夫。”
实学就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古往今来,包括儒家的理学,心学,气学都说自己是实学,是可以经世致用的,他派学说都是不能经世致用的。
单知府所言气学,也认为理是一,但理在万物上,则分为殊。
比方说,龙生九子。就是龙的九个儿子都可以称得上龙,这是理,但是在外形上各不相同,这是殊。
月印万川将天下万理归为一理,林延潮用以解释,将天理人欲,义利,王霸合为一,这一就是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的一,中庸的中,万理归于一的一。
但气学的理一分殊,则是反过来。万理归于一理,我们赞同,但反过来不是一理化万理,而是一理化万气。
所以气学讲理在气中,理不过气之一道。
单知府用理一分殊,否定了林延潮的月印万川,以指责他抱守一理,不知运用。
单知府见彻底压倒了林延潮,得意地将扇子噗地一声重新打开,笑着道:“林府台言必称'官不与民争利'为一理也,民利方才是理。”
“恰如百姓肚饥,食小麦可饱腹,食水稻亦可饱腹。只要百姓能吃饱肚子,何必在于用何种手段,官不与民争利,气也。售仓粮利民,亦气也,只要殊途同归,先解去当前燃眉之急,百姓的倒悬之苦就好。”
“林知府只守死理,却不见百姓之饥。言比称圣贤,墨守陈规,说是经世致用,却不知如何解决民生。此举就是讲理而不讲气,非实学!”
说到这里,众官员纷纷点头,露出了大有收获神色。
气学与事功之学都是最近大兴的学问,皆有挑战理学,心学的趋势。并且二者都起于浙江,都是注重于外用,而且都强调自己是经世之学。
两派观点如此相近,但二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也谁没料到,二人竟从政事上,牵扯出两家学派之争。
到底谁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
现在看来单知府略胜一筹,单知府的言下之意,无论理学,事功学都专注于理一,但没有用功在分殊上,没有在优先解决实际问题上。
对于气学而言,分殊才是实学,才是格物致知。而理不过是气之一,只要手段可以达至'理',就可以用。
单知府摇扇环视四座,然后笑着道:“兄还是改不了这直言不讳的毛病,说话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林府台不要见怪。”
单知府最后一句话,言似恭谦,其实却是狂妄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