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澹台夫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些好奇地问周梨:“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那时候课堂上老师挨个问,我说我要做包工头, 当万元户;初中的时候, 班主任第一堂课又问,不过我这个时候的梦想已经变了,我想做托尼老师,给杀马特家族吹一个发型就是好几百。”说到这里, 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起来,“我的梦想, 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哪怕到了这里, 我仍旧是想着要赚许多的钱。”只是她会赚钱,但并不会养孩子。
周梨看着她,细想起自己幼儿园时候的梦想,是拥有一副好身体, 但是她运气实在不佳, 到这里还是一副破败的身体, 万幸后来养好了。“我想拥有一个好身体, 然后赚许多的钱。”
澹台夫人点了点头:“那不就是了, 你的梦想里,从来就没有说要做个什么好人,何况好人很难定义,我们只能尽力少让自己犯错而已。”她说着, 放眼望朝窗缝外血流成河的齐州城,“阿梨,你千万要记住, 纵使你有那个世界的灵魂,但你现在是这个世界的人,你用那个世界的道德来标准你自己,那么你现在的确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你都不用等对方想办法怎么了结你的性命,你就自己精神内耗而亡了。”
但这是封建时代,买卖人口都是合法的,主人家打死的死契奴仆,甚至有的都不用去衙门里报备,死者家属若是追得紧,赔偿一两只牲畜也就作数了。
这就是一个生命不能得到公平对待的时代,也只能以杀止杀。更何况朝代更迭,每一次不都是万骨堆积筑建出来的么?
所以周梨即便不在暗中策划了这一场齐州的内乱,他们也迟早要打起来的,只是分早晚罢了。
周梨晓得,干娘是想开导她。不过周梨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澹台夫人没有牵扯到权力之争里,便是如今她也只让柳相惜来接触。
因为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即便是她现在劝起自己来说得头头是道,可若是叫她来做这些事情,只怕也是有心理负担的吧?
不过周梨想,那好人的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一般意义上的好人,被大家和后世所称赞的好人,却大多辜负了自己的亲人,还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周梨心想如果以此来标准定义的话,那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以前做生意是有私心的,就是单纯想叫自家宽裕些,阿初和元姨少辛苦一点。
到了后来不让白亦初去战场,一来是怕白亦初死,二来她更怕自己死。
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她这样努力,也是想要为作为女子的自己争取本该得来的利益,凭什么女子只能在后院里蹉跎一生?但是只有她一个人,那必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如果是一片森林呢?
所以她能毫不吝啬地见缝插针地给身边有事业心的女人们平台和机会。
那这归根究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年少时和白亦初他们说要以横渠四句为人生信念,但是如今看来,她做不到了。
做不到归做不到,但也希望像是澹台夫人所说的那样,这一辈子,尽量少犯错吧。
她深深地了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呀?你想改变这个世界,但急不得,要徐徐图之,更何况我以为你运气算好,刚好有一帮志同道合的人与你一起努力,我看好你的。”澹台夫人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将自己的令牌借给她:“算是我私人给你的独家赞助,完事后赶紧还我。”
周梨握着她递来的令牌,嘿嘿一笑:“还是你懂我。”
“我不是懂你,我是知道你带了多少人来,就你那几个人还想趁机暗杀景世南,那不是异想天开么?”澹台夫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也是运气好了,你们这草台班子全靠着各方赞助,不然就凭着你和阿初在屛玉县做牛做马,还不知道需努力多少年呢!”
周梨心说讲什么大实话?一面朝她道了谢,也去与随行之人商议。
现在的景世南才从那鲜血横流的王府里走出来,身上的衣袍已经看不出来从前的颜色了,每呼吸的一口空气,都全然是那股让他觉得反胃的恶心味道。
使得激战厮杀了大半个晚上的他,如今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下台阶的时候,因地上那一滩浓稠的血液而打滑,险些以一个不体面的姿势摔在地面。
好在这个时候他的庶长子景綦一把将他给扶住,“父亲小心!”景綦身上的甲衣还没解开,景世南有些垂老疲倦的身体靠在他的铠甲上,忽然有些硌疼了他的肉。
于是景世南连忙将儿子一把推开,站直了身体,“走吧。”
景綦是景世南的庶长子,一直在他面前替其出谋划策,鞍前马后,方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是方才景綦好意扶住父亲,却被一把冷漠地推开,这使得向来都十分敏感的他当时就僵硬在了原地,余光还瞥见了同父异母嫡出弟弟景瑜的眼神。
那个眼神对于景綦来说,充满了嘲讽的味道。仿佛在和他说:“你一个庶子,即便是有泼天的功勋又如何?难道还能越得过我这个嫡子么?”
所以这让景綦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所泼洒的血液,都是在为景瑜而流。
他不满,也不愿意是这个结果。只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长枪,看着挽起父亲上了马的景瑜,他们之间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心里忽然想,这场父辈们之间的较量和王府余孽的斩杀结束,那么接下来该是他景綦的时代了。
景瑜并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像从前那般随意地看了景綦一眼,就注定了死期。他和父亲景世南上了马,正调转满头准备回府上好好休息,毕竟忙了大半夜。
但是忽然只听得‘咻’地一声,景瑜当时就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多了什么异物,让他十分难受,但又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份痛楚,只下意识地垂头朝胸口处看去,一支带着他鲜血的箭头,就这样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中。
恐怖和震惊中,使得他身体在一瞬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所有的机能都像是忽然间停止了,他整个人就这样从马背上狼狈地翻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所有人,都才经过酣战,早就精疲力尽了。而整个王府也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该杀不该杀的,景世南一个也没有留下。
他是个小心翼翼的人,不可能为自己埋下祸患的。
所以这个时候满身疲倦的他,即便是没有觉得现在满城都如同他的后院一般安全,但最起码这身后的齐王府,是安全的。
也放心地将后背对准了齐王府,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从来都甘心为牛为马的庶长子,忽然出手杀了他最疼爱的景瑜。
这是从一个名字上就能判断出来他对这个儿子的喜爱程度。
他当时几乎是被惊住了,嫡次子中箭从马背上摔下,庶长子手握着的长弓,两个画面狠狠地冲击着他的视觉,以至于他的第一句话是撕声揭底地朝景綦怒吼:“你疯了!”而非是‘抓住他’!
景綦也觉得自己疯了,但是现在的他已经处于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中了。他能从父亲这一声怒吼里判断出来他对自己的恨意和杀心,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中又放出了第二支箭。
这段弑父杀弟的历氏,在后世的史书中极为简短,不过是:綦妒,遂杀瑜!父南怒,皆杀之!
而景綦的成功,都来源于他出手的快稳准狠,甚至是没有给当时的亲兵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那些景世南的禁卫亲兵们,就如同景世南没有料到景綦会杀景瑜一样!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又听话的景綦,会杀了那个他最为尊敬,面对时连平时大声说话都不敢的父亲。
而景綦将父亲和弟弟都个杀了,直接就扯下了大旗抓在手中挥舞,一边大喊。
喊的无非不过是我爹死了,能继承大统的弟弟也死了,现在除了我,都是一帮毛没长齐的庶子们,你们不拥立我,难道还能拥立一个毛没长齐的庶子么?
而他本身在景世南的麾下,就是算是一门骁勇大将了,早就得了不少军心,如今他这番话喊出,虽是不耻于他的行为,但还真是别无选择,只能认他为主。
他就这样成了齐州王。
只不过他先一步动手杀了自己的爹,周梨那里借了人来,都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也没有放过这个好机会。
于是最终的结果,周梨成了赢家,景綦带着余下的人马仓惶逃到了豫州去,慌乱中自立为景王。
而齐州丰州两地,也顺理成章与全州山河镶接,纳入了灵州版图。
这一场胜利,是周梨他们谁也没有料想的,她将澹台夫人的令牌还回去。
澹台夫人也没有多留,这齐州的财神庙她都拜完了,便匆匆和周梨告辞,也启程去与她夫君汇合了。
阿苗眺望着澹台夫人的队伍离去,好生奇怪:“阿梨姐,澹台夫人真的这样厉害么?”可惜了,没能同她比试一场,听说她的武功也相当不错。
周梨目光还依旧在澹台夫人队伍消失的尽头,“若是没有那通天的手段,怎么可能得来那家财万贯呢?”她可聪明着呢!且又胆大,一场梦后,她还敢选股!
阿苗若有所思,一面问着周梨:“那我们几时回屛玉县?”
“等灵州那边派遣来接手的官员到,我们便回去。”周梨想,这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南方有什么消息么?”
她这一阵子忙着布局,实在顾不上白亦初那边的消息,眼下这齐州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接下来应该是能安心休息几日的。
“南方的消息可多了,阿初哥手下多了好几个猛将,除了早前最受争议的谢离枯之外,现在又来了两个。”她说罢,忍不住感慨起来,“从前怎么觉得朝廷是无将可用的,怎么一打仗,就忽然冒出了好多,还有绛州的皇甫钺,你说李木远会不会到绛州去找皇甫钺啊?”
这皇甫钺是李木远的结拜好兄弟,且又握着李木远大半的兵权,如今稳扎在绛州,又还有一个凃州,他不会眼见着景家国舅团的灭亡,转而去杀了那如今逃去豫州的景綦吧?
阿苗所说的这个可能性是极其可能发生的,周梨已经去信了,希望有人能看着一些。
不过那边终究不是自己的地盘,要打探消息是有些难的。
但这皇甫钺的确是一猛将,即便是那霍南民是个酒囊饭袋,不敌他这个稳打稳扎的青年将军,可后来李晟派过的那些将领们,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名副其实?有真本事的人还是不在少数的。
但几乎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现在可以说他是屡战屡胜,从未吃过一回败仗了。
至于阿苗的感慨,说眼下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多猛将来,其实也很好解释。
俗话说的好,时势造英雄,一个将军的出现,不也是需要战争来证明么?而当下的乱世,便是一个很好的平台,使得这些有着真本事的将才们,得以了一个展示的机会。
那么名声大振,威名远扬,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不过她也有些担心,白亦初已经途经鹭州了,即便鹭州有崔家相助,并不见兵刃,但接下来的安州秦州呢?越过了秦州,便是那龙玉的汉州了,他咱们能容许白亦初打过去?
只不过周梨这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神情倏然变得冷峻起来,“须得让阿初来齐州!”
“啊?”阿苗不解,阿初哥如今在南方不是如鱼得水么?
周梨不知该如何同阿苗解释,她当下是该要立即和杜仪联络才要紧,须得立即晓得辽北如今的情形如何。反正算起时间来,辽北的内乱也快结束了。
辽军若是南下来,豫州就是第一站。
那景綦死不死不要紧,但是绝对不能给这些辽人们开了国门,不然的话,再想赶走他们,就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了。
她匆匆回去,接下来的日子里,都在焦急等待书信的回复之中。信中她将自己的所有担忧和接下来极有可能发生的事件都一一注明了。
那杜仪得到她的信后,也是不敢有半点马虎,立即是招来姜玉阳询问他在辽北安放的细作,如今可是有什么消息?
也是巧了,姜玉阳方收到辽北那边来的书信,他们辽北的政权已经稳固了下来,当下群臣正商议着举兵南下,意图趁乱攻下整个大虞。
不得不说,这个志向还是十分宏伟的。
好在,这个计划还在实施之中,这也就意味着这边还有防备的时间。
杜仪闻言,当下立马是休书与那绛州的皇甫钺,希望他能与之联手,共同抵抗辽兵。
但是希望当然不敢全部放在这皇甫钺的身上,若他眼里只有个人利益,那么一切都是徒劳。
可萧十策他们必然是不足以抵抗辽兵,且还要派人去往那芦州吴州等地,人马根本就不够用。
所以此刻只能暂停了南方战事,将白亦初给召回来。
如今的南方,已经迈入了冬季的冰天雪中,鹭州湖面甚至已经结了冰,而隔壁的安州也不遑多让,寒风凛然里,枯枝败叶上都裹满了一层冰凌。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来得早些,白亦初才带领着麾下的将领们取下安州,正欲整顿出发,去往那秦州,哪里曾想河道全都被冻住了,致使他不得不将大军停在了安州。
也是这个时候得了灵州的快信。
他展开信看过后,这将近一年来在沙场度过的他,棱角更为分明的脸上,浮出一抹深深的担忧,眉头紧锁。
随后将麾下的将领们都召集而来,一番商议之下,最终决定将谢离枯与他自己的那几万大军留在这安州。
白亦初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将安州守住,不可让那龙玉的人踏进这片土地便可。
这半年多来的相处,谢离枯整个人虽然还是满身的匪气,但到底得了大家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