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周梨后来听说, 他是自愿去的。
他们这几个同窗时常到周家来,又因上头没有父母双亲,所以元氏是拿他们做自家晚辈来看待的。
从周梨和白亦初口中得知他是自己要去的,实在是想不通, “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 人人这个时候躲都躲不及, 听说庆文街上那米铺家的儿子, 为了不去这战场,都宁愿把腿给摔了,他倒是好,还要自己赶上去。”
周梨也想不通, 问起白亦初:“你们整日挨在一处,可是晓得他什么个身世么?不然这又没个国仇家恨的, 怎么打起那齐州来, 他比谁都要积极了。”
白亦初虽和他几个玩得好,但也没去窥探人家这些个私事, 只摇着头, “我觉得这个便要去问云长先生了, 只怕少凌他自己都不清楚呢!不过我倒是猜到了,他为何偏要去参军了。”
“为何?总不能和你当初想的一般, 就是奔着那挣功名去的吧?”周梨挑眉,若真是这样,那他们把战争要想得太简单了吧?这又不是过家家,而是真的会流血要命的。
没想到白亦初还真点头,“就是为这个呢!前阵子还在同我们说,打死他,他也是考不上秀才的, 天生不是这读书的料子。他的琴倒是学得极好,可朝廷除了这个文武状元之外,也没设个专门给考琴的,不然他也能去争取一二。”
为了顾少凌自荐入伍的事情,白亦初专门回了一趟武庚书院,果然见着云长先生气得不轻,但又没法子,人都把名字登记上去了,难道还能给划掉么?
没有这样儿戏的。
如今也只能请了公孙曜帮忙照顾一二,同负责这此事的陈通判打声招呼。
可是白亦初觉得这都是无用功,在这城中之时,还能叫陈通判给左右一二,但真到了那豫州前线去,如何还不是要看将领们的意思。
周梨却又想起了那李司夜,“你同他提过李司夜这人没?”
“自然是说了,不过我没说是你梦里的事情,只叫他若在战场上遇着这一号人,千万要小心提防着。”这也是白亦初担心的一个事情,好在顾少凌虽平日里嘻嘻哈哈,但自己说话他是愿意听几分的。
周梨方才放心了许多,又听着外面吵吵闹闹的,不禁叹了一回,“今年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年节,可是此刻偏偏是各家都妻离子散。
他们家虽是人都在,可是四面八方,总是那哭不完的呜咽伤心,他们又非草木无心,自然是有些被人家的悲情所感染到。
以至于这个年过得也清冷了很多。
大年初二那天,不少人涌入城外去送行。
征入队伍的各家儿子男人们,也是今日就要启程去豫州那边了。这一走也不知可否还能再归来,那些个亲人们一路相送,走了五里短亭又是是十里长亭,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的。
这使得整个新春佳节里,整个州府的上空都覆盖着一层浓郁的悲情雾霾。
转眼便过完了整个春节,第一封家书从齐州那边传来,但队伍也才到一阵子,大家还未正式上战场。
只是瞧着那河边杨柳吐新绿,燕子衔泥飞来,也没有几个人为这春日的到来欢喜。
可男人儿子们不在家里了,日子却还要照旧过着,大部份女人们开始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也开始下田去。
街上能看到的小摊贩们里,也变成了许多女人,挑着担子或是盯着篮子在街上叫卖。那些个怨气重的老人,只悄悄避开衙门的人,在那没人的地方吐着唾沫骂,说这样下去国不国家不家的,满城不见几个儿郎,阴气一重,就更容易出事了。
这一些老人,周梨是有几分不喜的,总是仗着自己的年纪和那点小小的阅历,便总是对当下时局指指点点,但又没真胆量当着衙门的人说,只专门挑了那隐蔽之处。
而且眼下大部份男人被征走了,城中许多事情都叫女人来代劳了,以此维持城池的正常运转,辛辛苦苦做了工,回头还不落好,在他们口里成了阴盛阳衰的标志。
但对于他们的抱怨和谩骂,周梨又无计可施,只见着了避开些。
这日去了三丫口一回,只见自家的田里,也是有不少女人在垒田埂,还有几个身材稍微魁梧些的女人赶着牛正在犁地。
这光景让周梨一下想起了当初在乡下之时,白亦初和元氏,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三丫口宋家的人看见了她,如今也不敢摆架子了,只一个劲儿地讨好,巴不得从她手里得些活儿来做。
可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下周梨也将田承给了十方州的人,怎么可能再因他们如今的点头哈腰便又易主?
她从三丫口回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白亦初也回书院里去,那头虽是没有了几个学生,可当初就他们四个的时候,云长先生都要依旧严格授课,更何况是现在还有十几个呢!
只不过到了后院里,却不见元氏,又想起前头的柜台里是杜屏儿在那里垂着头做针线,月桂也没在眼前,只有厨娘桂兰在灶房里忙着。
便到书房里来,莫元夕正在帮她对高掌柜那头的账目,便问:“人都哪里去了?”若素和安之也不见影子,倒是奇怪了。
从前见她们一起上街,可也没有这样整齐的时候。
莫元夕抬起头来,拨动算盘的手也停了下来,“芹娘今儿忽然发动了,恰巧她娘家人这会儿去别处走亲戚,是没法通知了,夫人她们晓得了,便过去帮忙。”
周梨听罢,算着时间是差不多了,“过去也好,左右在这州府里也没有一门亲戚,常去走动也使得。”
莫元夕听了这话,问起她:“那姑娘可要过去?”
周梨瞧了瞧自己一身沾了泥水的衣裳还没换下来,摇着头:“罢了,我明早去瞧吧,这会儿都要天黑了,到那头怕是天彻底黑下来,我也帮不得什么忙,过去也是麻烦人。”
不想这等到晚上戌时三刻了,还不见元氏她们回来,周梨有些不放心,只喊了香附套上驴车去瞧一瞧。
只喊莫元夕和杜屏儿她们几个看好家。
这一路急匆匆到正方脸家这边,只见院里灯火通明,来给她开门的是高秀珠。
见了她有些吃惊,随后不等周梨问,便道:“芹娘有些不大好,刚才寻了些老参片给她含着,只盼着早些将孩子生出来。”
“这都一天了,请了哪里来的稳婆?找大夫了么?”周梨问着,心说不是白天就发动的么?这会儿还没生,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才好呢!
周秀珠只跟着她一起往那产房去,一边回着,又说找了大夫来,但都是男人终究是束手无策,到底还是要看芹娘自己。
元氏这会儿在里头,周梨听着了她的声音,想要进去,却叫周秀珠一把给拽住,“你莫要进去添乱了,屋子里已经挤了好些人,她嫂子和老娘都在呢!”
周梨这才从窗户纸里看着里头好些个人影晃动,方止住了脚步,只是看着那窗户紧闭着,便要伸手去打开,“这里头许多人,个个都守在她跟前,怕是气儿也难通畅。”
周秀珠想拦,说怕这早春寒气还重,凉了产妇,可周梨却动作已经快了一步。
不多会儿,里头除了芹娘母亲婆婆她们的声音,总算是传来了芹娘微弱的叫喊声,周梨这才发现没见着正方脸,“阿平哥呢?”
“他去请旁的大夫了。”周秀珠那里答着,想着自家在这边已经瞌睡的安之,便与周梨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也不懂得什么,在这里是帮不上忙的,你将若素他们姐弟两个先带回去吧。”
周梨的确是帮不上一点忙,反而是听着芹娘那痛苦的叫声心颤颤的,正要应着,却又忽然改口道:“阿平哥哪里去请大夫?我说不如把小韩大夫请来靠谱些。”
周秀珠早前也这样想的,可是一想到小韩大夫年纪小,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但是这千金一方怕是没接触过。
可这关于性命的事情,周梨已经先做了主,这会儿喊了香附去接小韩大夫。
香附赶着驴车,倒也快去快来。彼时正方脸重新请来的郎中正从产妇里出来,摇着头一副不愿意多讲话的表情,将正方脸吓得脸都白了,只差没有跪下同他磕头求救命。
可那大夫生怕这芹娘大小都死在床上,到时候坏了自己的名声,只摆着手道:“你莫要跪,也当老朽我今日没有来过吧。”然后背着医药箱子便匆匆走了。
只留下那红着眼眶的正方脸呆呆站在门口。
芹娘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大抵也是想听听大夫的话,却没料想到竟然会是这般结果,也是满脸含泪。
她见正方脸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只伸手拍了拍正方脸的肩膀,“阿平啊,这都是芹娘的命,不怪哪个,她嫁到你这里来,亏得你母子俩悉心照顾着,也算是得了一阵的好日子过。你就放……”
芹娘母亲没再继续说下去,哽咽着蹲下身,然后嚎嚎大哭起来。
周梨见着他们这般的光景,劝什么话都是无用的,只朝小韩大夫托付道:“来都来了,且进去瞧一瞧,若真是没法子,那也只能是认了命。”她也有些害怕,虽然晓得生孩子是女人脚踏鬼门关,但是想着鲜活的芹娘就此要销香玉殒在跟前,这种死亡跟天灾时候的那种猝不及防的死亡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死就像是拿了一把钝刀,在脖子上一点点的抹,让人又痛却又没有办法阻止。
并不似天灾时候那样,根本就不给你一点感受死亡的机会就帮你结束了性命。
这样的煎熬,使得整个院子都处于一种恐怖的死寂中,元氏和正方脸的老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只留了稳婆和小韩大夫在里面。
那里也静悄悄的,安静到能让周梨清晰地听到芹娘那微弱的喘息声音。
她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终于是芹娘的母亲先绷不住,痛声哭起来了,“我的儿啊!你这如此苦命,老天爷你不公平啊,怎叫我儿受这般苦楚,不如将我的命收了去,给我儿一身轻松吧。”
她哭得凄惨,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这一哭,芹娘的嫂子也哭,正方脸和他老娘这会儿倒是没有哭,却开始跪在院子里,朝着那灰白色的月亮拜,又是朝着西天佛祖的方向磕头。
想是见他们这般六神无主,芹娘的母亲倒是得了几分神志,只抹去了眼泪,喊着正方脸,“阿平,去把我给她出月子穿的新衣裳拿出来吧。”
正方脸听到这话,整个人却是僵在了原地,原本举着手要磕头的他就这样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僵在那里。
片刻后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周梨只见他脸色灰白如死人一般,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娘啊,芹娘还好好的呢!”然后声泪俱下:“芹娘还好着呢!这娃我不要了,我只要芹娘好好的,老天爷你也把我的命拿去吧,还芹娘一个清净。”
正方脸老娘也劝着芹娘的母亲,“在等一等吧。”
可芹娘的母亲觉得,芹娘本就是腿脚不好,这孩子在肚子里折腾了一天没出来,如今还能有什么指望?几个妙手千金的老大夫都没办法,难道这个小大夫进去,会出什么奇迹么?
因此只想趁着芹娘现在还有一口气,那手脚还软和,给她把新衣裳换了,好叫她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走。
元氏几次想劝说,却是又无从开口。
周梨见着他们这样哭天喊地的,不是个法子,只开口道:“你们都别哭了,芹娘姐还在听着呢!”
她还没走,就在商量她的后事,总归是不好。
这话兴许是对他们有了一二提醒,芹娘母亲又捂着嘴哭,只不过这一次没那样大声。
而就在这时候,里头传了声音出来,“再来些热水。”
得了这话,大家急忙要行动。也亏得周秀珠和月桂一直盯着厨房那头,热水一直是有的。
两盆热水进去,片刻又换出来,却已经变成了血红一片,这时候不止是整个产房,就是整个院子里,也全都充满了这种致命又萎靡的腥味儿。
周梨第一次觉得红色,原来是这样可怖的颜色。
不过就在这热水送进去第四次,忽然听得里面传来拍打声,然后一个小猫儿一般的婴啼声弱弱地从房间里传出来。
声音很小,但去还是一下将这院子里所有的噪杂都给压了下去。
正方脸哆嗦着嘴巴,“这这这,这是生了么?”随后要拍着门要闯进去,一面大喊,“芹娘,芹娘?你怎样了?”
但下一瞬,里头就传来小韩大夫冷峻的声音,“别吵,病人现在还在危险期。”
于是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不过大家的神经都紧绑着。
又不晓得过了好久,周梨见这样待坐着也不是法子,只和周秀珠到了厨房里,煮了些酒酿鸡蛋。
也不知道芹娘是否能吃着,但还是给准备着。
姐妹俩难得这一次都保持了沉默,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耳朵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产房里。
终于,周梨在第二次热酒酿蛋的时候,房门打开了,依稀听着小韩大夫在给正方脸他们再给交代着什么。
然后是磕头声道谢声。
她急忙将鸡蛋给盛着端了出来,“可是能吃东西?”这话是问小韩大夫的?鸡汤早就在白日里给芹娘续命喝完了,如今只剩下一只老母鸡干干地躺在锅里头。
“仔细些,能喂她吃点。”小韩大夫也一脸的疲惫,可见这半个晚上,他都是拿命在救人的。
和周梨说完这话,只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来。
而芹娘的亲人这会儿都进去看芹娘去了,好在这时候正方脸又从屋子里出来,急忙过来掺扶起小韩大夫,“小韩大夫,我家中简陋,你快些到这里坐,我马上给你煮饭沏茶。”
小韩大夫摇着头,“夜深了,你们也好好休息,而且产妇和孩子都虚弱得很,这个把月里,你们要仔细些,有什么不对劲的赶紧到医馆里找我。”说罢,只朝周梨看过去,“我就同阿梨她们一起回去了。”
是了,熬了这一大晚上,大家虽是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只在外头干着急,但也是累了。
周梨如今也和正方脸告辞着,“等芹娘好些了,我们再来瞧她,你这些日子就仔细些,牙行那头,少赚便少赚些,先不要忙着去了,顾着家里要紧。”
正方脸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又万分过意不去耽搁了她们这一大家子,只亲自送到了门口,又与小韩大夫再此道谢,说过些天再到医馆好生道谢。
元氏那里抱着安之,若素因年纪大些,被周秀珠给摇醒了过来,但这会儿也是迷迷糊糊的,叫香附一把给放到驴车上,从正方脸家这边借了毯子给盖着,大家一起挤在驴车上。
大家都有些累了,又不极少熬夜,所以这个时候都处于疲惫之中,一路上也是安安静静的。
等到了自家门口,周梨看着铺子里还有灯光,便晓得莫元夕她们还没睡,只跳下马车去敲门。
果然立马就有人来开门。
是厨房里的金桂兰。
“屏儿姑娘那里不放心,叫等着,又怕你们在那头没顾得上晚饭,叫煮了些吃的,在锅里热着,可要用?”
周梨倒是不饿,但是想着元氏他们在那边,只顾着担心芹娘,怕是没吃着晚饭,便道:“有心了,那我顺道叫小韩大夫下来,吃些再回去。”
说罢,只转头朝驴车上的小韩大夫喊。
小韩大夫今日的确是累了,他险些以为,芹娘也撑不下去了,哪里晓得她虽是残了腿,那心却是坚强得很,不但是自己活了下来,连孩子也还留有一口气。
反正他今日那心也是跟着芹娘的状况起起伏伏的,现在也是心身疲惫,腹中有几分空荡的感觉。
便也没再客气。只同大家一起下来,吃过了晚饭,然后才叫香附送着回去。
熬了这样大半宿,第二天大家都起得晚了些,周梨听到她姐周秀珠还有些咳嗽的声音,便想着怕是昨日凉了,催促着她去找小韩大夫瞧一瞧。
元氏想是有些年纪了,瞌睡少,倒是起得一大早,这会儿已经从正方脸家那边回来了,和周梨说着,“他们那头虽是不缺人手,不过大人小孩都要时时刻刻拿人看着的,我想着我们后院这几只老母鸡,也不怎么爱下蛋,便捉了过去叫芹娘炖汤喝。”
周梨却是有些担心她,“你仔细休息好了,我姐今儿已开始咳嗽,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元氏笑着说自己身体比周秀珠要好,便是熬个几宿也不打紧的。一面与自己说起正方脸的娃儿,是个闺女,八斤多重,难怪昨日险些要了芹娘的命。
周梨这才想起,昨日顾着担心人,后来晓得大人孩子都平安了,大家便都回来休息,竟然没顾得上问到底是个女娃还是男娃儿,更没想着去问到底多少斤。
这会儿听了,不禁说道:“可见这孕中还是要多走动,不然这生孩子遭罪了,险些命都给搭了进去。”也是芹娘没法子,那腿如此,走动不得罢了。
芹娘生孩子虽然最终是有惊无险,但还是将周梨吓得不轻,本来就到了自己那个世界里,生孩子风险也不小,更不要说在这样的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环境了。
不过也是夸赞了小韩大夫一回,听说他昨日是给芹娘扎针才有的转机,又想起上一次他也是给那柳书生扎针,才叫柳书生转危为安,因此对他这针灸是起了些好奇心的。
莫元夕见了,忍不住笑道:“你要想偷师,倒也简单,等过几年屏儿姑娘家过去,有了孩子,小韩大夫自然是要传给自家孩子的,你到时候再用几颗糖从孩子手里把这不外传的本事学来。”
周梨心说这是什么鬼主意,啐了她一口。两人说笑着,整理了一回这些日子的进项,明显是因为齐州那边开战,城中人口大量减少,使得这生意是难做了。
周梨觉得这样下去是要不得的,房子的生意又不好再做,便想要寻个其他的营生。
她也是为这事儿发愁,莫元夕倒是出了几个主意,只不过这些做起来都不现实,周梨也是一一给否定了去。
不过她可能就是命中带了老人们时常说的星宿,这才为做什么可靠营生发愁,云众山便找来了。
周梨也是好一阵子没见着他了,他这一帮人里,有三分之一的人也是被征去了战场上,如今剩下他这些人,少不少多不多,给弄得不上不下。
加上人口骤减,这办货的人也少了许多,他们也闲赋了下来。可是那么多人要等着吃饭,所以他自己又寻了个活计,只不过这次要往里头拿钱,他们却是没有这样宽裕的。
可上钱庄里去借,又是替人赚利息。
方过来寻周梨。
原来他要做的正是周梨早前最想做的,那南货北卖的活儿,不过他们人有限,摊子起得少,如今是打算将这芦州特有的火棉送到江南去,又从江南那边进一些薄纱,去东海那头贩卖。
然后再从东海弄了东珠,一路上绕回这芦州来。
周梨听了他这计划,倒是可行的,也能赚这差价。又因他自己从来是走江湖的,□□白道上多少是有些门路,而且办的货物少,也不引人注目,到时候肯定能赚钱。
只不过也不是那种一夜暴富的营生,其中又要翻山越岭渡江过河,危险也掺杂不少。
本想开口劝云众山慎重,毕竟这其中有生命危险,但她又晓得他们当下没有什么营生,手底下不少兄弟家里好几张嘴巴等着吃饭。而且有的兄弟上了战场去,如今没个音讯,孩子妻子留给了云众山帮忙照顾,他向来最是个重情义的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饿肚子。
如此这生意是不得不做。
她也猜到了云众山来此目的,就没等他开口,主动问道:“除去这办货的钱,一路衣食住行花费,可都算好了?”
云众山闻言,面上有些愧色,将头垂了下去,“算好了,只是说来叫阿梨妹子笑话,我走之前,得将兄弟们的家属都安顿好,手里就没剩下几个余钱了。”
“那云大哥这次来寻我,是要与我合伙?”周梨又问。
云众山点着头,“我出力,你出钱。”末了又添一句,“若亏了的话,这钱算是我借你的。”
他便是这样的人了,自己重情义,就怕别人吃一份亏。
可正是这样,周梨怎么可能说亏了钱便当借呢?只让莫元夕书写了合同来,当下递给云众山,“哪里有这样一说,咱们便合伙吧,左右我当下也没别的营生,云大哥你看看,若是觉得可以,咱们便签了,再找个人做见证。”
周梨知道云众山这个人,所以也是没有特意给他让什么好处,每一条也都是中规中矩的。
云众山看了果然是没有异议,当下便签了自己的名字,请了对面因儿子上战场而一下白了头的阿叔过来做见证人。
当日周梨便去柜上去了钱交给他,只任由他们去办货。
自己虽是从那书本上了解了各地民族风俗,但是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未亲自出去走过,哪里晓得人家究竟真的需要什么?
所以这一且还要看云众山。
这样一大笔银子拿了出去,家里人竟然是没有一个人过问的,可见是那心里都默认她这个一家之主。
莫元夕又拿了几个帖子出来,有城中商会举行的募捐,要商家掌柜都务必参加,好给那将士们积攒些东西。
周梨瞧了一眼,心说不过是编排要钱的明目罢了,这送去的钱和东西,能不能到芦州将士们的手里,还两说呢!更何况这又非那官方举办的,这商会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没准最后叫他们贪了去。
便和莫元夕说道:“莫要理会他们,他们这商会本就是几个掌柜聚在一处自己成立的,衙门那边又没批,何必拿银子送他们?”
莫元夕却是有些担心:“若往后拿此事来说咱们,怕是不好。”
“那就直接给衙门里捐,不给他们说的机会。”周梨说做就做,直接去找了高掌柜,将这个月过半的利钱,捐了衙门里去,指定了给芦州这里被征去的将士们添些伙食。
高掌柜是个会来事的人,做好事怎么可能锦衣夜行?所以不等那商会那头动静,他就已经将此事宣扬了出去。
其他犹豫着要不要去商会那边参加的掌柜们,忽然听得这事儿,自然是直接去往衙门多少捐赠一些。
既然能走衙门,何必要叫商会拿大家的银钱去献殷勤博名声呢?
不过这事儿,周梨到底是将商会那几个掌柜给得罪了去,偏他们又不敢拿周梨如何?周梨那客栈是和公孙曜一起合伙,这是众所皆知的。
也只能先给记在心里。
这也大概是周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得罪人,但这没办法。她回头和白亦初说起,不过说自己这也不算不畏强权,因为自己背后毕竟还有个公孙曜。
又很疑惑,“这公孙大人真是奇怪,你若说他爱民如子吧,他只对咱们家热心肠,你说他这是在图个什么?”
白亦初也探究过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过公孙曜是不是打周梨的主意。可是后来又打听到,这公孙曜是有心爱之人的,不过因些事情,两人至今还没能成婚。
所以这个可能性是可以给抹去的。
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见周梨当下疑惑,也只宽慰道:“想那许多作甚?反正他从咱们的角度上看,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何况和云长先生又十分要好,你便是信不过他,那总该是能信得过云长先生的吧.”
两人又说起那书院里的事情,提起了顾少凌去豫州参战之事,来了一封信,眼下还是两军对峙,并未真正开战。
周梨一直以来,觉得朝廷这样急匆匆征兵,怕是人召集过去就要送往战场上去,却没想到这会儿就在齐州和豫州边境上大眼瞪小眼。
甚是疑惑:“既然不打,急火急燎将人征集过去作甚?白白浪费了这许多劳动力。”又开始担心自己的那几十亩水田,这买到手里还没出过粮食呢!今年会不会因为人手不够,到时候给耽搁了下种子的时间。
白亦初叹了回气,只压低声音悄悄和周梨说:“听说咱们朝中无人,保皇党那边也是没有像样的将军,所以两方都不敢贸然动手。这会儿吧,也就该庆幸草原上的大辽人也和咱们一般情况,听说南辽和北辽也在为一处肥美草地打仗。”
周梨一听他这样说,好似这一场劳民伤财的大战,跟那过家家一般了。
但一颗心始终是悬着,觉得这样拖下去,白耽误了多少生产劳动力啊?人文虽不会朝后退步,但经济是必然要落后低下的。
经济落后了,可人的思想却在不断进步,所追求着更高的物质生活,当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便会出现极端行为。
刑事案件不就是这样滋生出来的么?**超出了自身的能力和环境范围,人便会为了达成自己心中所想而采取非正常手段。
然而就在这样的担忧中,清明过后,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里,豫州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开战了,把保皇党打得退出了豫州城外十里地。
但豫州这边也是伤了些元气,芦州这里受伤的士兵们,将再半月后就能回来了。
这半个月,对老百姓们来说,无疑是难熬的。
各家都盼着儿郎能回来。
这回来了,即便是负了伤,但也好过死在战场上的好。再说没准养一阵子,像是庆文街上米铺里那个摔了腿的一样,又活蹦乱跳了。
于是大家盼啊盼的,终于是到了四月初。
芦州负伤的将士们归来了。
周梨没有去瞧,倒是莫元夕和香附她们去看了。回来说有几千人呢!但其中也不乏那装病装伤回来的。
城里因为这些人的归来,似乎也是多了几分生气的,庙里的香火就更旺盛了,不过求姻缘求子的菩萨跟前,红线条挂得更满。
媒婆们也一下忙碌起来,各家各户都只担心再征兵第二波,到时候儿郎们的伤势养好了,又要被抓去战场上。
所以趁着这功夫,赶紧给家中留个种。
武庚书院那边,却是没有顾少凌的消息,一时叫大家都担忧不已,云长先生更是急得托人去豫州打听。
只是消息还没回来,倒是第二批第三批将士回来了。
周梨想着怕是朝廷也反应了过来,这么多人白瞎养着,是无用的,倒不如将这些不合适的人给剔除下来。
如此一来,城里倒是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而此刻也是要临近今年的院试了。
按理今年豫州在打仗,这参加院试的人更少,可却因有个秀才身份就能免了上战场去,使得今年参加院试的人反而更多。
冷寂了几个月的城池,又忽然恢复了去年的热闹,安先生那边甚至是忙不过来。
周梨的及笄之礼,便是在这样匆忙的环境中办的。
但是她和白亦初都说好了,不可能说及笄就成亲的,最起码也要等白亦初金榜题名后再商议这件事情。
元氏起先是不愿意的,但是看到周梨还是个小个头,又想起芹娘生孩子那会儿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心里也是有几分害怕。
便想周梨年纪这样小,若真叫他俩人成了婚,两个都不知轻重,到时候有了孩子,不是要周梨的性命么?
所以这不成婚也好,仍旧是未婚夫妻,这样也不用担心那些个事儿。
更何况,杜屏儿今年也是十**岁了,不也还没出嫁么?
因此她开始着急起起杜屏儿的婚事来,与周梨和周秀珠商议,“要不就不等阿仪的消息了,他在外奔波,也不晓得究竟在何处?若是他不回来,屏儿难不成要一辈子在闺中待着了?”
周梨其实觉得杜屏儿也还没到嫁人的年纪,不过元氏催得紧,她还是去找了小韩大夫。
小韩大夫年初里因一手金针将那芹娘母女从阎王殿里拉回来,那正方脸的老娘和芹娘母亲嫂子没少在外替他宣传,导致他这如今医馆里,现在是女人来瞧病居多。
他也是为了以免落个闲话,只又雇了个从前做稳婆的妇人在跟前,自己给妇人们扎针看病的时候,她好在一旁搭手。
如今来看病的女人不少,那下身不爽朗的,或是求子的,坐在这里排了好长一队。
周梨一瞧这光景,怕是要等好一阵子了,不免是生出了退意,却不想叫那眼睛尖的小药童看到,唤着:“小周掌柜,快进来坐。”然后热情地过来邀她去厅房里。
周梨只能被迫留下来,“你师父近来都这样忙?”
小药童应着,“是了,好几次本想早点关门过去周家那边看看未来师母的,可每次都总有病人。”
又热忱地问:“小周掌柜是找师父说事情,还是也要?”他眼睛朝周梨身上瞟。
周梨挥了挥手,“我好着呢!我找你师父问些事情,等他得空吧,你莫要去催他。”给人看病的事情,哪里马虎了事。
小药童闻言,给她上了茶,正要凑过来说话,却被病人喊去了。
周梨便这样百无聊赖地坐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都有些困了,终于听得小韩大夫吩咐小药童的声音,“你暂时把铺满掩一掩,不是急症的你便说我出诊去了。”又叫稳婆先休息一会儿。
说着人朝厅里走来。
周梨听得这话,不禁朝外探了探,“这样确定不耽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