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顾佑虽然一直处在昏迷当中,但朦胧之中也似乎置身一个有如梦境的环境当中。这是一个像渡口一样的地方,眼前是雾茫茫的大江,蒙蒙细雨不断,岸上则是一片随风摇曳、郁郁葱葱的树木,但是看不到往来的行人,只有一叶小船系泊,一片幽静的春日景色。隐约中他能看到一个人影矗立在小船上,走近些后发现竟然是他故去多年的父亲。他兴奋地奔向父亲,向父亲招手,希望团聚。然而父亲却斩钉截铁拒绝了他:“这是通往幽冥的渡口,上了船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你还年轻,回头就是阳世!”顾佑还犹豫不决,甚至几欲上去拥抱父亲,但却被父亲径直推开。
“父亲”的身影笼于一片七彩的辉光之中,逐渐从顾佑眼中变得模糊,与此同时这灿然的辉光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感觉全身在光芒中自上而下逐渐消融,伴随的却是一种极愉悦的感觉,最终恢复清醒。他举目四顾,自己已经离开了建康城外的驿道,并处在一间华美而陌生的房间之中,原本头上的短发变成了长发,身上的衣服已完全不同,而时间过了多久他也无从知晓,从射入屋中的几丝日光来看,只能说时刻上已日上三竿。
卧榻旁有几,几上树着一面铜镜,顾佑往铜镜中望去,镜中的少年有着已被司马芸所赞叹的铜色肌肤和峻拔脸型,以及她所不呈目睹的明毅双目,眉目当中最多只保留有三成原本的大体轮廓,看着看着他自己都有些呆了,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变得如此俊美。他急忙捏了捏脸,确信自己还是那个自己,直到摸到黑痣才算是放了心。第一次生死考验让他身体不惧恶劣环境,第二次考验让他真气贯通,这第三次考验竟生生帮他重塑了外表,那么第四次、第五次……的考验会为他带来什么呢?
顾佑遐思未尽,一阵阵清香的少女气息就飘入顾佑鼻腔,细闻下竟能想起幽谷崖间尽情绽放的兰花,又宛如林中骤雨忽然转晴后的芬芳,转头后果然望见一人正坐于榻侧:素洁的白色单衣改为披红挂绿的华丽袿衣;披散的头发也已经整理成精巧的双环髻;金光灿然的簪钗步摇间于发上更显高贵;脸上也增加了淡淡的腮红和傅粉,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额间一抹朱红的花钿。虽然气质上从往昔的清雅脱俗一变为雍容华贵,但顾佑还是毫不犹豫地认出这就是司马芸。
“你果然救了我!”顾佑起身握住司马芸的手,乐呵呵地对她说。“母后为了治好你折腾了七天七夜,连我也没能安分。”司马芸把顾佑伸来的手一把推开答道,话里仍然不脱往昔那种冷意。
“殿下,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顾佑不假思索说出了他苏醒后的第二句话。
“你如若遇到重伤者,可以用母后所传之‘三阴三阳诀’来治疗,我把法诀授给你,除此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司马芸对顾佑示好似乎完全不领情,抖袖子从席子上站了起来。
“听好了——阴阳应象,神明变化;天地日月,生杀化形。三阴三阳,气里形表;枢纽开阖,相始相成!”司马芸语气中略带嗔意,在顾佑听来却更显娇媚。这个法诀足有三十二个字,比当初王羲之随银松剑附赠的那些法诀都长得多,虽然很快就被记在脑海里,但顾佑还是用了三四遍才能一字不差又不间断地念完。
“我要回徽音殿了,勿追——”在向顾佑传授法诀完了后,司马芸便不顾头上密密麻麻的珠饰和身上宽大厚重的服饰一路小跑出了房间,留下还在低头一遍遍念“三阴三阳诀”的顾佑。等顾佑把法诀已经念得相当熟练后,重新抬头已经看不到司马芸身影,他走下床榻,看到靠门处放有一双丝鞋,便试着穿上,不过对于他挺大的脚来讲还是小了点,走起路来并不顺畅。由于注意力都放在背诵法诀上,他根本不记得司马芸告辞时强调的那个宫殿名字,只能一边在回廊里四处张望,一边摇摇晃晃往前走。
没走多远,就有两个年轻女子拦在顾佑面前,她们年岁大约二十出头,头梳丫髻,身着红绿相间的襦裙,很明显是宫女,不过姿色只能说比平常人稍好些,大概只是担负一般杂务的。虽然明白希望不大,但顾佑还是提起胆子问道:“请问嘉阳公主住在哪里呢?”
“这管你事吗?”一个宫女没好脸色地说。
“你一个外头来的男人又是怎么闯进来的?”另一个宫女态度同样无礼。但顾佑知道跟她们继续纠缠下去也不占理,只得掉头悻悻返回,由于脚上鞋不合脚,他刚跨进门就摔倒在地上,膝盖更被重重磕了一下。
顾佑颇感失落,他不顾身上疼痛在席上到处尝试找到司马芸可能遗留下的东西,最后也只找到几粒从她头上步摇冠掉下的珍珠。他一遍遍地把玩着这些樱桃核大小的珍珠,仿佛抚摸司马芸光洁细腻的肌肤一样,时不时还会凑近了闻两下,从中能寻得一丝丝略带甜味的发香。此时他已经能确信,虽然司马芸对他反应仍然冷淡,但内心已相当在意他了,自己与她再会只是时间问题。
在把玩珍珠也有些腻了后,顾佑只是瘫坐在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回想起自己的银松剑不见了,好在他一抬头就望见银松剑挂在墙上,大约是司马芸帮他带进来的。然而就在他起身取下银松剑的同时,有宦者过来了。
“你就是顾佑吗,现在已经快正午了,皇上要召见你,赶紧换一身外袍去上朝,这剑也不能带着!”宦者尖声道。
熟读各种典籍的顾佑清楚只有那些史上屈指可数的权臣才能佩剑登殿,本朝即便王导桓温等重臣都未曾有此殊荣,而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有了,所以虽然犹豫再三,还是将手中心爱的灵剑重新挂到了墙上。
宦者帮顾佑更换了一身黑色的深衣,像是没有官品的朝服,脚上则穿了黑色的舄,看上去可能是要为顾佑加封官职。更衣后的顾佑随着宦者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回廊,在窄小幽静的走廊中黑舄的木底撞击砖面的声音相当响亮,提醒着他控制速度和脚步力度。当耀眼的阳光突然倾泻而下以至于让他睁不开眼的时候,矗于高台之上的太极殿也出现在视野里了。
作为主殿,太极殿可谓恢弘大气,不过见识过灵宝派三清殿景象的顾佑对此也相当平常心了。但看到两队身着金甲、手持斧钺,身高也不逊于他的卫兵在阶梯上分别列队,他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压迫感,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以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迈上光可鉴人的石阶。
在宦者的引导下,顾佑小心翼翼从左侧跨过大门槛,抬头看见一个约莫四十上下、胡须稀疏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御座上,头带通天冠,身著大红的衮服,腰佩白玉。中年男子眉眼当中也能看出三分司马芸的影子,年轻时相貌应当不差,但是脸色灰白看着很不健康的样子,不过顾佑望见他便霎时毕恭毕敬,缓缓双膝跪地,又恭敬地垂首叩拜、三次高呼万岁,而不敢有丝毫造次,其身份显已不言自明。
“平身——”中年男子又以有气无力的语调说道。顾佑闻声再拜“谢陛下!”然后才敢起身,即使眼前的皇帝是如此软弱无能,自小接受忠君教育的他待之仍不敢轻慢。随之一旁的宦者展开圣旨开念,顾佑从中听得他所获之官名乃是“奉朝请”,这是个四品的闲散官职,拥有每岁朝见皇帝之权限。
两个宦者分别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盘子走来,大盘子盛着二梁朝冠,小盘子盛着银印青绶。顾佑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里的东西,眉头和嘴角也不由得轻轻抽动,这是在这种盛大场合下表现内心激动的唯一方法了。虽然灵宝派高级道人不乏挂有朝廷赐予的一官半职(比如王羲之的“右军将军”,他所得之“奉朝请”并不算很突出的官位,但相比他父亲穷尽一生才谋得的铜印御史已经是高不可及了。与此同时司马芸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固然她并没有跟他直接提及请封之事,但显然在这其中她必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顾佑逐渐想入非非的时候,宦者已经帮他戴上了梁冠,又把印绶塞到他手中,反应过来的顾佑赶忙再度叩头表示谢意。
随着宦者“退朝——”的尖细声音,顾佑不得不起身离开太极殿。出大殿后他仍然步履迟迟,走一步便不时向大殿方向——或者毋宁说是公主寝宫方向再三遥望,以至于手持铁戟的禁军士兵示意他赶紧离开,现下顾佑作为与皇室尚未有正式关联的外朝之人也不敢再轻易回头,只有顶着正午的阳光悻悻离开心上人所居之处。
顾佑走出了掖门,就有禁军军官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甚至还装有当时不多见的马镫的青鬃黄马过来了,这马论体骨不过中等之资,但在马匹缺乏的江左,像顾佑这样的中级官员能被赏予这样一匹官马已经是相当的排场。顾佑向军官一再称谢,接过马鞭翻身上马,又有一军官递来一个锦缎包裹的狭长物件,顾佑撕开包裹,躺在其间的正是他心爱的银松剑!
身着官服、胸悬银印的顾佑骑着黄马在建康城最敞亮的大街上行进,银松剑重新挂在腰间。现下他至少还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畅游建康,欣赏帝都盛景。
未行多远顾佑就从一座方正敞亮的绿瓦建筑旁边路过,这是建康学宫,顾佑幼时父亲尚在,曾短暂于此求学,后来顾佑失怙,家境败落,不得不随母亲回故乡吴郡,他的求学经历也随之中止。听着不断传出的琅琅读书声,顾佑翻身下马,走入其中。
他对学宫的记忆不多,凌寒盛开、沁香入骨的寒梅算是其中之一,可是儿时的梅花此刻已凋零殆尽,倒是多了几株艳丽的金橘,枝叶繁盛但未至花时。再看公告牌,他较有印象的几位先生现下都不知身在何处,读到的名字是一个比一个陌生。两三个与自己当时年岁相当的学童不经意间跑来,看着年岁不大却身着身着官服的顾佑一再与他调笑,但顾佑却怎么也找不出那种开怀的感觉。童年再也回不来了——从拜入灵宝派起就有的想法现下被他进一步确信,他礼节性地拍拍学童,随即头也不回走出了学宫。
在下午时分阳光炽烈,人亦多困乏,街头虽然不乏各种装潢堂皇的店面,然而大多客流稀少,顾佑见此也无意停步。倒是在路过一座门前立有獬豸的建筑时他才特意放慢了前行速度
此时道教甚盛,建康多有大小道观,顾佑沿途亦可得见,大者金碧辉煌,小者亦多别致,限于时间顾佑只是择一香火最盛之“紫霄宫”入内礼拜,而未踏及更多。佛教在南方则还未兴起,且多为天竺等国之外商所崇奉,顾佑在御道之上左右顾盼不曾见到一座佛寺,料其只能厕身于偏僻巷落之中。“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繁盛景象还需要再等几十年上百年,斯时打马行于建康的少年早已位列仙班。
入了申时,顾佑眼前御道已经接近终点,壮丽的朱雀门标志了建康城的南端。考虑时间已不早,顾佑驱马掉头,重新往北行驶。
随着天色渐晚,结束了一天忙碌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因而往来行人大大增多,道路两侧多有摊位出现,那些下午时鲜人问津的店铺现时也都门庭若市了。看着许久未曾见到的繁盛景象,骑在马上的顾佑也不由得动心,并自觉不自觉沿着人流的方向前行,随之便离开主道驶入了商业街之上。由于人越来越多,顾佑也只好下马步行。
自孙吴起,建康借长江之便就同南海诸国多有交流,这里盛产珍珠、琥珀、象牙、珊瑚、鸟羽、香药等多种奇珍,中土显贵之人对此趋之若鹜。东晋播迁江左之后,由于西域之道已无以凭借,更加依托海路,百济、流求、林邑、扶南、天竺等国之贡使与客商皆云集建康,最远有来自安息和大秦的,再加上来自东晋境内宁州交州之类遥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更显风情独特。顾佑也是几乎走个七八步就能看到周身黧黑,或断发或鬈发,有的还在身上涂有油彩的异域之人,他们说着极生硬的中州话,时不时掺杂几句顾佑完全不解的语言,有的客商还热情地拉顾佑买自家的东西,不过顾佑觉得他们所售卖的珍宝只是徒有艳丽外表,而对于修炼并无多少助益,故而一一婉拒了,最终只是应了一个番商恳求买了一些有治伤之效的血竭。
等从商业街上的人流中挤出来后天已经黑了,顾佑亟需要找一处落脚之地,然奉朝请只是闲散加官,并无固定办公场所,同时作为刚刚取得官员身份的新人,他更不可能在建康拥有私人宅邸了。最终几经打听后,顾佑选取了建康最豪华繁盛的一家旅店入住,掌柜看到他身上的朝服官印,几乎没开口就把最好的一间客房留给他。
在办完入住后,顾佑注意到一个老者呆呆地倚在墙边,满头乱糟糟的白发,身上挂着一条脏得快看不出颜色的道袍,瘦的如骨架子一样的身体轮廓若隐若现。出于本能的怜悯,他向老人奔去,走近发现老人脸上也有不少污秽,堆积的皱纹几乎遮住了眼睛,但是他对这样一个凄凉如斯的老人却又下意识有某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顾佑吗?”老人几乎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几个不很清晰的字。顾佑猜到眼前的伶仃老人自非杨义莫属了,没等老人回复便终身把他抱至怀中,随之一路飞奔入客房中。
原来在司马芸带着顾佑进入皇宫后,她也托人为杨义安排了全建康最好的旅店下榻。掌柜和伙计们起初对这位来自遥不可及“灵宝派”的真人高功还颇敬重。但是杨义没有展现出半分有仙法的样子,又在短短几天里越发衰老,于是就被当成骗子赶出了客房。杨义自觉身体受魔教之毒影响太大,恐命不久矣,也不尝试走远,只是倚在墙头静静等待自己生命走向尽头,至于能不能再与顾佑重逢,就只能说是命数了。
顾佑进房间后要把杨义安顿到榻上,但只见杨义用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摇摇头,开口道:“将……贫道……火化……交给……掌门……”话说完杨义便头一垂,在顾佑怀中仙逝了。
自在建康城外击杀魔人以来,这是顾佑入灵宝派后第二次目睹有人去世。虽然他同杨义打交道并不算很多,但是杨义几乎是用自己的全身修为乃至生命挽回了自己的生命,感觉着杨义本来就不温暖的身体彻底凉下来,感激、惭愧、懊悔乃至崇敬……众多情绪在顾佑心中杂乱地纠缠着。想到魔人之毒竟有此等酷烈伤害,顾佑对魔人的忌恨又增上几分。
顾佑把杨义遗体搁到榻上,噙着眼泪念起“玄火诀”,银松剑所独有的青色火焰随之喷出,不过火焰还不大,看起来同火把无异。他一再凝视着已无生气的杨义,颤抖着下不去手,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把“玄火诀”着重再念一遍,青色火焰随之迅速变大,最终把杨义身体吞噬。顾佑抽回了银松剑,等火熄之后他发现床榻依旧完好,而杨义的遗体已化作不成型的一滩滩白灰。
随后顾佑下楼找伙计借了一个青瓷酒瓶,把杨义骨灰装入其中,又用朱砂在瓶侧写下“杨真人之骨”五个字,并把酒瓶小心翼翼用布包好。做完这些,他才解衣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