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石城不似人间盛(1 / 2)

犹龙引 大悟道人二号机 13887 字 2023-05-18

建康,东晋皇宫,一个凤冠霞帔的美妇正在对镜描眉梳妆,她皮肤依旧光洁紧致,色泽莹白,望之同司马芸明显有六七分相似。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具体年龄,只是目光中不时闪出的一丝深邃能让人觉得她的年纪显已不小,而持着青黛的手上不时可见的皱纹则更说明这一点。这就是当今皇后王氏,她是一对儿女的母亲,比顾佑母亲陆氏尚大几岁,但由于她也曾是修仙之人,外加皇室保养更好,反而看上去年轻许多。

作为大族琅琊王氏之女,从二十多年前作为一个懵懂女孩无意目睹葛洪王羲之仙迹,再到成为葛洪晚年的关门弟子拜入灵宝派,再到师父仙去后嫁与宗王司马曜,再到夫君在在一系列政治斗争中由旁支宗王先后成为皇太子以及皇帝,而她也自然得以母仪天下。她依靠自己的世家出身可以完全不把自己的傀儡丈夫放在眼中,而与朝中王谢士族尽情博弈。她的儿子司马德宗虽然被立为太子,但资质极为鲁钝,无论是她还是丈夫都对其不抱希望。相反,女儿司马芸无论是容貌还是资质都比当年的自己更胜一筹,于是她在司马芸十岁那年毫不犹豫让女儿拜王羲之为师学道,此后司马芸即使一年也不一定能回得来一次建康,但女儿修为的突飞猛进仍令她甚感欣慰。

“嘉阳公主将至,请皇后出宫亲迎之!”在王皇后行将化妆完毕时,有宫女过来向她通知消息。

王皇后身着盛装,在众多宫人簇拥下出门亲自迎接自己的爱女。司马芸此时还是同魔人作战时的打扮: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有的还垂到脸颊;眼睛完全肿了,脸色灰暗无光;一只脚光着,素淡的白色单衣上遍布血污和泥渍;无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金枝玉叶的风范都已经不知何处。更令王皇后不解的是女儿还抱着一个全身皮肉腐烂、头发早已掉光,面貌不可辨识的人,这令她又急又恼,对着司马芸训斥道:

“这形如骸骨的是何人,你贵为公主之尊,如今却形象全毁,莫非只为了冒着雨带上他赶路?”

“这人为臣妾挡住毒刃一击,若无他,臣妾现时也无法站在母后面前了。”司马芸轻声辩解着。

“用毒刃的是何人,竟敢袭击公主?!”王皇后更惊了。

“有一队西胡魔人,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出现在建康城郊,他们想要劫走臣妾,臣妾同师叔杨义以及此人与魔人浴血苦斗,终于将他们全数消灭。有一魔人诈死后挺匕刺向臣妾,就是此人帮臣妾挡住了这一击。”司马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母后解释道。

王皇后还在沉吟,司马芸又补充道:“此人虽然肌肤朽坏、须发尽脱,但他的五脏经脉似乎仍旧完好,并未受邪毒侵袭,也许还有康复的机会?”

王皇后走到顾佑身旁,低头侧耳聆听了一下心跳,随即肯定的说:“师尊极擅医术,曾将毕生之医理医典尽数传授于哀家,故哀家也可略为之诊断一二。这人受损的只是血肉,而脏腑俱在、经脉完好、魂魄充盈,若倾力医之不但能为他重塑肌肤,他的外形也可能焕然一新!”

“唯此人伤势甚重,医之亦必费周章,或迁延数日至十数日。且其必须择室休养,非此则难以康复,亦难免落下遗疾。”看着脸上表情舒缓的司马芸,王皇后又补充说。

太阳将落,黄昏的余光透过窗纸射入宫城西北的一间地下室中,此时顾佑一动不动地躺在用雪蚕之丝所织就的薄衾之上,还在溢出的体液在身下染出了一片污黄,同其他地方的灿白形成鲜明对比,在不远处还有几个水池,盛着颜色不一的药液。两个身形袅婷的女子轻声踱入室内,虽然身上穿的只是干练的短衣裤褶,但仍可以看出她们就是王皇后和司马芸。

“人的身体血肉都和脏器密不可分,《内经》就说心主脉,肺主皮,肝主筋,脾主肉,肾主骨。凡人躯体坏伤都是简单以药草针砭疗之,且伤病过重就无力回天,但修仙之人面对此情况则可用脏器生发真气以滋养之。这人已入炼精化气之‘玉清’境,根基是有的,同时脉与骨也并无大碍,故而尚有一医之力。但他皮与肉皆大坏,筋亦受损不小,需以药物配合仙法滋养肺、脾、肝三脏,使真气通过经脉遍及全身,令皮肉重新生发。”王皇后看着女儿娓娓道来。

“他的筋受伤最轻,同时筋在约束全身的作用仅次于骨,先为他修复筋吧。”

王皇后小声吩咐,司马芸轻轻抱起顾佑,把他的身体缓缓送入一片盛满深青色药液的水池,水面上不时有白气升腾,顾佑身影已完全隐去。

王皇后手捏法印,口念法诀,几道细细的青色真气从她指尖袅袅升起,随即竟逐渐实体化,变作一片片树叶的形状,直至多达几十片。随着她双手的挥动,这些树叶也随之徐徐下落最终飘入水面之下,旁观的司马芸已然看不清水中发生什么了。

真气凝成的叶片落入水中又重新化作无定型的真气,随后又不约而同在顾佑身上汇合,透过血肉流向肝脏处。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顾佑的肝正逐渐被青色真气包裹。过了近二刻王皇后才停止施法,当最后一枚“叶片”也融入水池之中时,整个肝脏已完全变成一个青色的光团,比原本几乎大了一整倍。

充裕的真气从光团从缓缓流入经脉并遍布全身,随之又分出无数道细线流入顾佑血肉深处,不过这一切暂时都无法从外面得见。但二三字过后,当原本环绕肝脏周围的真气已遍布全身并纷纷涌出后,惊人的一幕开始了:青色的药液在顾佑周身打转,旋涡甚至能在水面上看到,药液和真气纠缠在一起,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由此产生的气泡不停冒出水面,甚至粗略勾画出一个人形,再加上越发弥漫的雾气,司马芸甚至幻想顾佑能马上痊愈如初,然后从水中坐起来,向她欣然招手。

一刻多后,水面恢复了平静,雾气也消失了,司马芸见顾佑并没有如她幻想的那样从水中浮出想下水把他捞上来,这时王皇后反而劝住了她:

“虽然表面可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他的筋已经被修复完毕了,明后天就可以重新生养肌肤,不过这也更为不易,需要多日才能见效。且这过程中还必须在室中焚烧真香,以排除一切污浊侵蚀,然后才能把他捞上来,否则稍有浊气入体就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这时夜已深,司马芸在母后指点下在房间八个方位都燃起香来,这香乃是皇宫秘藏的太真天香,有道香、德香、无为香、自然香、清净香、妙洞真香、灵宝慧香、超三界香八类,合沉香、薰陆、白檀、青木、丁香五种珍贵香药制成。太真天香下能涤荡浊气,上能通灵仙界,还有涵养修仙者心神意志、加速对身体修复之奇效。当芳香之味已氤氲于整个屋内后,二人才小心翼翼把仍是血肉模糊的顾佑从水池中捞出,放到丝衾上。司马芸在临走前最后瞥了一眼顾佑,感觉本就身长近八尺的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大约是仙药修复筋的影响吧。

第二天上午,在更换了经一夜已燃尽的太真天香后,王皇后又吩咐女儿将顾佑搬入另一个水池。这其中的药液呈现与昨日完全不同的明黄色,并无雾气升起反而有些粘稠,对五脏五行关系熟稔的司马芸自然能猜得这对应的是主土的脾脏,也就是为顾佑修复肌肉的。王皇后仍是用与昨日相似的手印法诀,不过放出的真气则是黄色,幻化成一只只蝴蝶形,翩飞入水。这日药液远不如上日那般反应激烈,即使黄色真气全数融入水中,也几乎没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司马芸盯着水面看了约莫三刻时间才察觉池壁上多了不少泛黄的印记,显然药液已下降不少,之后药液下降的速度逐渐加快,直到大半个池子都空出来,顾佑身影也在水下若隐若现时才最终停住。司马芸再一次把顾佑捞出,抖掉挂在他身上的黏稠药液,只见顾佑周身仍无完好的表皮,但已遍生出粉红色的新肉,也不再有体液渗出,多少不如昨日那般狰狞了。再细细端详,他的肩膀比受伤之前明显宽阔了不少,而胸背也更为厚实了,腹部更是出现了节理明显的肌肉块。

“修复皮肉要比筋麻烦得多,以他受创之重绝无可能在一天之内完毕。同时由于皮肉覆盖全身各处而不像筋只是简单的几道线,药液也只能慢慢渗入其中,一天无论如何是治不完的。”面露疲态的王皇后叮嘱着。

时近正午,有些疲惫的司马芸走出地下室,升到中天的太阳冷不丁相当灼目。当她下意识闭上双眼时,一阵极为清亮高亢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把头转向声音方向,睁开眼睛发现一只羽色皓白的仙鹤不知何时已飞入宫墙里面,此时正单腿傲然立于屋檐之上,算算方位正好是医治顾佑的那个地下室。仙鹤时而仰望长空,纵声长唳;时而垂首低顾,犹欲窥窗,似乎是被太真天香所吸引来的,久久不肯离去。看到仙鹤,司马芸也心中暗喜,这个自己逐渐爱上的年轻人不但能大难不死,又有三清所降之仙鹤护佑,接下来他又将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这日下午二人又将顾佑置入一方盛满乳白色不透明药液的水池。司马芸本等着母后施法,然而王皇后却一反常态,对她正色道:“哀家这两天来医治施法操劳已久,同时这人也是你一手带回来的,也应该让你担起医治他的责任了。哀家把‘三阴三阳决’传授给你,下午修复皮肤就交给你用这仙法完成,它除了能用来医治他,往后突遇不测的时候也可以靠这个疗伤。”

在王皇后指点下,司马芸双手结起同王皇后上午和昨日一样的手印,对自身经验和修为不那么自信的司马芸保持着这个姿势往前挪了几步,直到脚几乎踩到池子边缘才停下来,伸出的双手更是已经完全位于水面之上了。想到这次施法将几乎决定自己心念之人的未来,司马芸还是有些紧张,在深深呼气之后,她一字字地念出了三阴三阳决的全文:

“阴阳应象,神明变化;天地日月,生杀化形。三阴三阳,气里形表;枢纽开阖,相始相成!”

念完后司马芸感到丹田中真气涌动,沿着主要经脉经上臂一路流入指尖,甚至感到有些酥痒,这对于修炼多年的她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未等她回过神来,真气就从手上不住喷出,原来比较稀薄的真气很快凝成一根根蚕丝般的白色细线,缓缓往池中飘去。司马芸试着动动手,那些丝线竟也随之一同舞动,往下飘落的速度也加快了。虽然真气化作的丝线在空中划出上上下下多种径迹,甚至有些杂乱,但当落入水中时却不约而同地交汇到一起。

在真气的牵引下,司马芸发现自己的视力也变得异乎寻常,竟能依稀看到隐于药液之下的顾佑身影。汇成一束的真气分成多支,最粗大的一支径直流向他的胸口,最终汇入肺部,其他的真气则越分越细,贴着还不具“皮肤”的顾佑身体表面流动,最后几乎遍布他全身。

司马芸虽有天才之名,但修行时间毕竟只有母后零头,整体修为还是差一些的,再加上经验的欠缺,故而操纵起真气反而比王皇后慢上不少。尽管时间过了大半个时辰,可水下顾佑全身仍没有被真气完全覆盖,而司马芸也已感觉全身发酸,手臂打颤,汗水从鬓角不住滴下。她有些想放弃,望向母后的眼光多了几许动摇,这被王皇后捕捉到了:“你贵为公主几乎没受过多少苦,哀家之前没好意思讲。可你想过其他修仙者——比如你的师父师叔师兄,或者你救下的这人一路都是怎么走来的吗?再说你如果真心喜欢这人,又难道这点苦都不愿意为他付出吗?”

听了王皇后的训斥,司马芸只得继续打起精神施法,终于把顾佑全身都包裹到真气之中,司马芸也收回手停止施法,不过现下他似乎还能通过透视望到沉在药液之下、全身裹满真气的顾佑。

为顾佑修复皮肤的过程与之前修复筋和肉似又有不同,虽然白色药液没有如青色药液一样变化迅猛,但也并不如黄色药液那般温和以至于旁观时几乎觉察不到肉眼可见的变化。当真气和药液逐渐交织在一起时,司马芸也感到了丝丝凉意。随着反应的进一步继续,药液越来越冷,以至于水面上也开始飘出阵阵白气,最终白气几乎完全挡住了视线,顾佑身影再度消失。站在地上的司马芸也感觉寒意逼人,发现即使是哈气都会在脸上结霜,想到自己长出“胡子”的不堪形象,她赶紧远远退到后面,把嘴角白霜擦掉。

等白气退去,顾佑的身体第三次被从水中捞出时,他全身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看不清外表。王皇后仍要女儿把顾佑放在静室任其周身白霜自然化掉,最终现出全身略泛粉白的肌肉来,其上即将重生的皮肤若隐若现。

第三天与第四天,母女二人仍在屋内遍燃太真天香,并把顾佑身体交替放入白黄两种药液的水池中,药液的变化仍如第二天一样,只是司马芸在几次施法后更为娴熟。这两天他身上皮肤从脊背、臀部等较厚实处开始陆续结痂,直到第五天全身都被暗红色的痂所包围,像是被套在一个壳里,粗看竟像一颗熟透的荔枝。“好了,他不需要继续治疗了,只要这些痂全掉了,就算完全康复了。”王皇后见此发话道。

考虑到春天气候温凉适宜,不必营造特殊的康复环境,司马芸把顾佑改搬到另一间位于地面上的静室,在其中燃起降真香、每日清扫以维持洁净。这里离司马芸的寝宫也不远,她就这样每天守在他身旁,时不时以艾草、苏子等药草煮汤撒在遍身的血痂上,满心想的是对“破蛹成蝶”的憧憬。

从第六天起,血痂逐一脱落,露出健康的铜色皮肤,可以看到匀称而健硕的肌肉轮廓,分块明显。日至傍晚时周身皮肤都已再无遮拦,高大而比例优美的青年躯体就这样显现在司马芸眼前。天黑后头皮也显露出来,随之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增长着,到深夜已经几乎长到腰际。司马芸亲手为顾佑挽髻,又找来内衣为他穿上,鞋履也为他备好。这时顾佑只有脸还掩于血痂之下,仿佛戴着面具,也把令司马芸遐思不已的神秘留到最后一刻。

但司马芸已经等不动了,劳累的她只能倒伏在顾佑身上睡了一晚。到第二天清晨,当司马芸重新睁开眼时,令她多少感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覆盖顾佑脸的血痂也尽数掉落了,经过淬炼后重塑的面庞展露出来,虽然偏瘦长的大致脸型没有大变,但整张脸的五官与肌肉都几乎完全换了一个样:线条方正的脸孔、修长挺拔的鼻子、薄而微抿的双唇、羚角般张扬的眉宇……司马芸此前多少嫌这少年粗陋,而这时的他已是俊美较她完全不落下风了,不过他仍在静静的睡着,对周围并无反应,外人还无法窥见眼睛究竟。

王皇后也跨进了静室,同女儿一样,她也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变成极为健硕而英俊的样子,若不是两人亲眼目睹了顾佑外表变化的全过程,她们是断然不会相信现时的俊朗青年竟和之前外貌普通的顾佑是同一人。

“有谁还能认出他来?怕是他的家人、以及师父都不会以为这是以前的顾佑了吧!”激动过后司马芸反而开始担心了。

“哀家相信掌门师兄的判断力,但其他人哀家也不能保证了。”

王皇后回去了,而司马芸在更换上宫装后仍是平静地坐在顾佑身旁等他自然苏醒,如同十多天前一样的凝视再一次发生了,只是酣睡者和观赏者已不知不觉互换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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