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身形粗短,修为也明显不高,但通过配合头领跑位足以牵扯司马芸不少精力。顾佑领会司马芸用意,手中银松剑指向魔人,真气迸发,魔人虽欲躲闪,但还是被径直削掉小半边脸。随着魔人的凄厉叫声,发黑的血液和污浊的脑浆沾满了他脑袋,一只眼球也迸出了。头领见状赶集让另外两个跟班把伤者扶开,而自己则全力对付这个半路杀来的年轻人。
魔人头领将弯刀一扬,一股带着腥臭味的黑雾便应声而起,迅速膨胀,大有将顾佑吞没之势。顾佑见状急忙一把拉过司马芸,在毒雾将把二人包围之前以“真元护体”召出了光罩,把二人保护在当中。
顾佑与司马芸立在光罩里,周围不过尺余,连稍微转一下身都难,四周皆是一片漆黑,不时还有魔人的狞笑声传来。一直在娇惯中长大的司马芸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恐惧之下脸色比起平常又白上三分,嘴唇也几乎变成了青色,双手无意识地微微抖动,最后下意识地倒到身边唯一的倚仗旁边。
顾佑自然也感到有软软的东西倚靠在自己身上,虽然这身体已经几乎没有人的温度,但他还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司马芸,直到怀中女孩略微恢复精力,抬起头望向他,他和她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第一次对视。
司马芸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的眼光时,心里也稍稍振作了一些,他的身子骨还嫌稚嫩,但对于她已足称坚实,同时他的怀抱也带给她相当的暖意。他肤色或许黑了一点,相貌亦不算英俊,但看得出是相当健康而精干的。她此前从未把同龄人放在眼中,即使眼前之人曾在仙会上与她周旋许久、又曾亲入闺房目睹玉如意玄奇也不例外,不过这次,她对他似乎有那么一丝心动了。
而对于顾佑,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端详司马芸那仙子般的惊世面容,虽然凤目因为之前的疲倦和恐惧已经不复传神,观之仍是澄澈异常,她原本泛青的脸庞因为失血已经变作全然的白色,失去簪钗制约的长发也自然飘落,直垂至脚际。由于身高差距,司马芸双手只触及顾佑肋处,顾佑感到热量正从痒点源源流向司马芸冰凉的双手,多少有些难受。但当他看到她原本全无表情的脸上,嘴角似在微微上扬时,便坦然承受下了这一切。
也在此时,顾佑听到四周传来的“簌簌”声,那是光罩在毒雾侵蚀下逐渐松动的迹象,看来毒雾之威还是被他低估了。他在再度轻抚司马芸的脊背后就把目光从她那里移开,转而望向头顶。他双手朝天举起、双掌平放成托举之势,真气从掌中生发,汩汩注入光罩,很快簌簌声就消失了,光罩再度稳定。
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了一字多时间,直到一声带三分娇意的哈欠传入顾佑耳中,而司马芸扣在顾佑身上的双臂也在慢慢下滑。顾佑开始有些急了,虽然司马芸修为要高于己,但她的身体也并未如自己一般经过龙血改造,肯定是难以在空气越发污浊的狭小空间中生存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要么在光罩里慢慢憋死,要么失去光罩被毒死。”顾佑焦急地对司马芸说。
“真元护体,或者其他任何仙法的效力都和施法者的修为有关,如果让修为高的,比如掌门真人来施放真元护体,就可以召出直径数丈的大光罩。我把我的真气输给你,这样你就能召出更大的光罩了。”司马芸虽然双眼已开始惺忪,语气却变得冷静起来。
司马芸难以起身转身,只好把手指叩于顾佑前胸正中,白色真气从指上生发流入顾佑任脉,顾佑骤觉全身轻松许多。与此同时光罩也逐渐被撑大,最后直径达到七八尺,同时也不再有崩塌之虞,两人可以在其中走动、以及畅通呼吸了。也是在此时,毒雾开始逐渐消退,四周景象重新可见。魔人头领拿着弯刀狠狠向光罩上劈去,这一击竟弄得“咔咔”声来,甚至顾佑都感觉双臂发麻。
一道道呈蜡黄色的狰狞半月从弯刀上发出,撞向光罩,“咔咔”声越发明显,顾佑即便满头大汗也难以招架。最终光罩被彻底击碎,顾佑栽倒在地上,不过司马芸尚未受波及。魔人头领一下子就运动到顾佑身旁,举刀就朝顾佑脑袋劈去,在这间不容发之时,司马芸手中白绫也飞出缠在刀上,刀无法劈断极富韧性的白绫,头领一时有些忙乱。顾佑眼疾手快,抓过银松剑狠狠刺了头领的脚,随着一声厉叫,头领连退数尺,而顾佑则借机重新爬起。
魔人头领同顾佑和司马芸二人缠斗近一刻而丝毫不占下风,是时顾佑所熟知的法诀已全数用完,而杨义在另一边同数个魔人纠缠在一起,根本无力来援。不过在顾佑还在困惑时,司马芸已贴近他耳边,随之轻声吩咐了一句。悟性不差的顾佑马上后退两步,猛一蹬地纵跃而起,同时司马芸也一并跃起。
司马芸将白绫一抻,白绫竟生生笔直立起,她再抖动几下白绫又盘旋起来,同时口中也念起法诀。随之她向顾佑使眼色轻轻示意,顾佑便把剑伸入白绫当中。魔人头领虽不知两人所用法术是何来头,但为防万一也跃起接战。
盘旋的白绫发出冰雪一般皎白的光芒,而银松剑则泛起苍青色的辉光,较之白绫又胜一筹,随着光亮愈加耀眼,青色辉光已壮大的如松树一般,竟把顾佑和司马芸完全笼于其中。而白色辉光则柔和地在“松树”上盘了一道又一道。每绕一圈,辉光都强上一分,还带着几分灼人之意,魔人头领感觉刺眼,赶忙落到地上,转身背过辉光,但这却无法阻挡阵阵热意。当白光绕到松树顶端时,青白二色瞬时合二为一,变作泛紫的淡蓝,又砰然炸裂,霎时光亮足有太阳上百倍。
这威力巨大的一招乃是“青松傲雪”,需两人分别使出水系和木系仙法发起合击,是王羲之在临走前向司马芸特意传授的。在夺目的光芒下魔人头领无所遁形,被烤作一缕轻烟飘去,那三个受伤退下的跟班也是一同的命运。
光柱逐渐消失,二人重新缓缓落地,这时顾佑才有工夫在脑海里回味司马芸吩咐他的那句话:“我主你次,合击魔人!”
杨义那一边也只剩最后两个魔人还在顽抗了,见取胜无望,一人大张嘴把手中佩刀一口吞下,带着腥味的黑血便从喉中喷出;另一人更是直接把刀往胸膛刺去,他的内脏随之流出,同样冒着黑气,朝着杨义冲去。顾佑远远看到也为师叔捏一把汗。
杨义奋力闪避,逃过一劫,但也因此重心不稳,踉跄栽到地上,由于地面相当湿滑,他暂时无法爬起。魔人自戕喷出的毒血喷到灌木丛上,灌木霎时焦枯了一大片,其间还泛着烧肉的焦臭味。
“这是西胡邪魔之术,他们称之为‘七圣刀’,乃是用利器坏伤自身血肉以为献祭发起进攻,必要时还可自裁以献出全身精血。其势阴毒无比,活物沾之即死,若非道行高深至一定层次,极难防御!”杨义挣扎着爬起来,还不忘向两个年轻人吩咐。
环顾四周,除开化灰的头领,二十多个魔人七七八八地倒伏在地上,谅是无一活口,而三人都是毫发未损。不过三人虽说未有负伤,但形容都已极为狼狈,顾佑和杨义全身泥浆、衣服多处破损自不待言,司马芸也掉了一只鞋,只好赤脚立于泥地之中。
顾佑感到庆幸和释然,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些魔人即使不考虑具体立场也无疑是心狠手辣的恶人,并且要置他于死地,但亲手杀人还是让他多少有负罪感。此外虽然他此前亲身经历过父亲的去世,不过一次目睹这么多人一齐死去还是破天荒的。
在三人本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倏忽从地上起来,朝司马芸扑来,匕首直指向她的胸膛。不论是有意装死还是幸而未死,这漏网的魔人随时会将把来之不易的胜局毁于一旦。司马芸毕竟是刚及笄的少女,一向生活在温室中的她对这样的险境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恐惧之下已完全无法施法。此时法力最高的杨义距她尚有些距离,完全无法营救,只有顾佑离得近些,但如以兵械格挡谅也很难挡住“一寸短,一寸险”的这一击。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顾佑不顾一切,纵身挡在司马芸身前,魔人的利刃从顾佑的后背刺入,鲜血随之喷溅而出。除了剧痛外他感到身体因为失血在逐渐变凉,意识也随之迅速模糊,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到地上,连喊叫都没来得及。昏迷前顾佑最后一次仰起头,眼中是司马芸的样子,直觉中感到她眼角似乎还有一丝泪水……
魔人刺中了顾佑,也为司马芸争得了足够的时间。惊魂未定的她也不顾念什么法诀,也不想着使用自己手上那条已不那么管用的白绫,而是几乎不假思索就抓过了仍在顾佑手中、被莹亮真气包裹的银松剑,反手向已无暇发动第二击的魔人手臂斩去。她几乎不需怎么用劲,那握着匕首的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被轻易砍断了。司马芸在初入灵宝派时练过竹剑,操纵比较轻便的银松剑还不成问题,她见魔人哀嚎摔倒,反手又斩断了他的另一只手臂,接着紧咬牙根一剑剑砍下去,直到魔人全身已无一块完好皮肉,她才劈下最后一剑,随之一颗血糊糊的头颅滚入泥泞之中。就连她自己回过神后都对方才的残忍大为吃惊。
虽然全歼了魔人,但杨义和司马芸也无暇庆祝,顾佑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年轻的生命随时可能熄灭。“顾佑——顾佑——”貌似瘦弱的司马芸竟展现出外人难以置信的力气,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顾佑。杨义则默不作声凝立在漫天雨水中,看着司马芸向自己走来。
“快来人,别让他死了!”此时的司马芸同平日冷若冰霜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不住地失态娇呼,声音在哗哗的雨中回荡。她原本洁白的长衣此时早已沾满了狰狞的猩红和乌黑的泥水,头发被雨冲得凌乱不堪,随意地耷到肩上,双眼完全红肿了,脚上的丝鞋一只已被泥浆弄做了“泥鞋”,另一只丢了,完全没有了公主的仪态。作为修仙有所成的人,虽然司马芸外表娇小,但抱起顾佑这样一个也不算很重的人还是问题不大的,而杨义看见这幕则是内心一阵阵作疼。
当司马芸走到杨义面前时,杨义一把接过顾佑,撕开他的上衣后对伤口念起法诀,淡粉色暖雾自剑上生发,顾佑胸上汩汩冒血的伤口本就没伤到要害,遇到暖雾也很快愈合,嫩肉结成了痂,看上去至少不会继续失血下去了,不过顾佑仍然双目紧闭,呼吸也似乎越来越弱,仍未能摆脱性命之危。
“师叔,看那里!”眼尖的司马芸指向顾佑袒露的胸膛,一道黑线若隐若现,顺着经脉的方向,朝顾佑心脏逐渐靠近,已逼近到只有四五寸处,显然魔人刺入顾佑身体的匕首上沾了毒,并顺着血液流动。
“掌门一直对他有异乎寻常的器重,贫道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白白牺牲掉……不过……魔人用的毒太厉害了……要救活他,贫道可能也需要献出毕生功力来。”
“师叔,这样可以吗?”
“虽然贫道的功力可能不保,但眼下为了这样一个有一颗赤子之心而又根骨不凡的年轻人,贫道也只能尽力为之了!”
杨义把顾佑置于地上,彻底扯掉他上衣,对几处主要穴位一点,顾佑身上经脉就泛起微微蓝光,可以透过皮肤看到,甚至脏腑的轮廓都在皮肤上若隐若现。杨义凝神屏息、双手前举,从掌心逼出自身全部真气流向顾佑身体,顾佑经脉被真气流及的地方很快变成了粉色,与毒气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而他的身体在强力真气托举之下已是悬于空中,甚至一旁的司马芸都能感到这种力道,看着这位师叔头发在脑后飘扬、袖子也因真气充盈变得鼓鼓囊囊。
毒气在离顾佑心脏不过二寸左右处同真气迎头碰上,相持未几便一点点退却,最终彻底被赶出主要的血脉。而粉色的真气则从心脏出发向顾佑的五脏六腑流去,将其包裹在内。
虽然威胁顾佑生命的剧毒逐渐退却,但杨义的头发和胡子也为此彻底变成了白色,外貌一下子苍老憔悴许多,身子也开始变得颤巍巍。司马芸知道她这位师叔的修为经这一番折腾已经损耗大半,日后已难有作为了,于是她一把将顾佑揽到自己怀中。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司马芸直接用左手托起顾佑头颈,以便端详这个仿佛与自己有不解之缘的年轻人。
令人吃惊的是,黑气从顾佑心口退却后反而向四周皮肤弥漫,未几他全身大半皮肤都变成一种发黑的青色,可是这时杨义也近乎油尽灯枯,没有能力再治疗顾佑第二次了。她自己并不知如何医治顾佑,只能像抱婴儿一般轻声抚慰,但令她困惑的是这时候顾佑的心跳和呼吸声反而更有力了。
顾佑身体情形的恶化被司马芸看得一清二楚:已变作青黑色的皮肤逐渐肿胀起疱,最大的疱可达铜钱大小,随之水疱又一一开始破裂,鲜红的血肉随之裸露出来,像肉汤一样的血水也从从中滴落,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即便双腿还有裤子包裹,但也明显被血水洇成深色。司马芸害怕从顾佑身上溢出的毒血伤及自己,只好用大袖卷住顾佑全身,避免从顾佑身上流出的任何液体溅到自己皮肤上。
一股股强烈的血腥刺激着司马芸的鼻腔,怀中之人形象早已面目全非,焦黑的皮肤和溃烂的红色血肉交织在从头到脚的地方,几无一块好的皮肉,身上经脉暴露在外,双眼眼球都已凸起,头顶的头发也开始脱落。盯着顾佑无法辨识的脸,司马芸最开始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甚至有些想把他扔掉。但是她隔着破烂的皮肉无意间瞥见——也许是因为真气保护的缘故——顾佑的五脏似乎仍然是完好而充盈的。面对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少年,那张腐坏之前的、并不算英俊的脸庞,以及唇下的黑痣也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之中。太始仙会、梦中奇遇、同乘一车乃至于被顾佑救下一命的种种往事陆续回现。这个少年几乎毫无保留地与自己默契配合,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一命,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救了自己的命?经过今天这一役,司马芸一向高冷的心大大松动了。
雨停了,但天空还是漫布着铁灰色的重重积云,望之让人压抑。杨义和抱着顾佑的司马芸心情沉重,低头默默前行,一条蜿蜒的小溪横在他们面前,这就是青溪。小溪对面是建康城,依托青溪为天然城壕,城门处有众多卫兵把守。
“你们乃何许人也?若无过所或其他凭证,不得入城!”两侧卫兵看到杨义和司马芸皆是蓬头垢面、遍身尘土的窘样,把手中长戟横在门洞前,不许他们前行。
司马芸单靠左手在腰间摸索,找出公主令牌,向卫兵出示。惊魂未定,又是疲惫和忧虑交织的她也没力气开口回答了,只能静静等待卫兵的反应。
卫兵什长走上近处,看到了鎏金的令牌上“嘉阳公主”四个字,原本愠怒的神色也舒展开了,“为公主让道——”随着什长拉高嗓子的声音,其余卫兵也各自把长戟收起,让司马芸和杨义通过,二人随即缓缓走入建康城中。
顾佑恢复了知觉,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抱着往前走,可是却无法看见四周的任何东西,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微弱光感,同时也无法开口说话。不过他的听觉还很清楚,甚至身旁之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可以辨明:这明显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自然只可能是司马芸了,由于两人的身高差距,顾佑的下半身几乎垂到地上。可是此刻他也无法体会到被日夜仰慕之人拥入怀中的任何幸福,因为溃烂的剧痛正从全身上下不住袭来,直入骨髓,身下所衬的衣料为他带来明显的滑腻感,而衣料沾上血肉又增加了几分刺痛。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皮肉正如同过筛的米一样往下掉落,随之是头发飘落的“簌簌”声,难耐苦痛又口不能言的他竟不由自主地发出闷哼声。
“你救了我,我也一定会救你!”顾佑因为剧痛再度昏过去之前,这样一句天籁一般的清澈声音传入他的耳廓。
“这一定是司马芸了!”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