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尘已遍雁关里(2 / 2)

犹龙引 大悟道人二号机 11859 字 2023-05-18

这首诗出自《魏风》,而魏地便是今时之司州,也正是黄河现下流经的地方。如诗中所写,在千年之前,这里曾经是森林密布的地方,黄河也还是清澈的,对比今日,不免物是人非了。

张亚子在峡谷之中,沿着黄河一路飞行。途经一处瀑布,峭立的石壁收窄至仅十丈左右,混浊的河水流速大增,径直冲出一道断崖,恣意流泻而下,大有排空之势,飞溅的水雾形同白烟。这里便是后世富有盛名的壶口,因河道收缩形似壶颈而得名,不过在东晋时人们。

到了河津一带,河道骤然变宽,从不过数十丈扩大到一二里,而左岸的光秃山峦和右岸的波折土塬皆消失不见,变作深青色的平原,其上时时可见田畴。张亚子明白再往南就能进入富饶的关中平原了,而同洛阳齐名的周汉古都长安也不会太远了。

张亚子飞行方向转为西南,在黄河从视线中逐渐消失后,又一道东西流向的稍小的河现于脚下,这是黄河的支流渭河。只要顺着渭河一直走下去,就能抵达长安。

天已是薄暮,但离长安显然仍有相当的距离,张亚子打算择处降落,尔后掘一土坑便可暂作休憩。他找了一处不缓不陡的土坡,借势缓缓下落,但当他落到土坡上时,一队秦兵也正好从下方通过。

“你是什么人,有过所否,竟然还敢拎着剑到处走?”几个秦兵抬头看到土坡上的张亚子,大声喝到。

“剑就是贫道的过所,氐胡休想当路!”张亚子把白虹剑往下一指,剑光闪过,秦兵纷纷身首异处。张亚子则由此摆脱纠缠,在尚未播种的田垄上一路狂奔。待到天空的墨色吞噬了最后一抹暮光,而单薄的上弦月也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张亚子才小心翼翼在河滩畔选了一处地,以剑气掘穴卧下。

次日张亚子重新赶路,他知道在路上行走难免再会遇到秦军盘查,而如若在人口众多的长安周边再闹出斩杀秦军这样的事情来,其后果已不堪设想,故而这一道他都是御剑飞行。

由于地势靠南,渭河基本没有结冰问题,但冬日时也鲜有舟船通过,再加上颜色灰黄的河水,更显冷寂。直到下午,张亚子才望见一道开阔平整的木桥,两侧遍植柳树,其上不时有骑马者通过,这便是灞桥,乃是从东方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到日近西沉的时候,田亩和树林被坚固敦厚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各种建筑所取代,人流也密集起来了。张亚子知道长安城已现于脚下,瞄准一处较偏僻的角落降落,在被人注意之前奔入大街。由于天色已晚,更兼有宵禁,张亚子只得选一处较敞亮的旅舍入住,而在洛阳无意拾到的银耳坠则充当了过夜钱。

次日张亚子闲来无事,只是在街上四处闲逛。长安人情不似江南,有各种来自塞北与西域的胡人聚居于此,即便是华夏之人,其打扮和习俗也渐染胡风,甚或半解胡语。有的人脸庞阔大,头发结成多条小辫垂于脑后,足蹬皮靴,这当是匈奴、鲜卑等族;有的人鼻子长大、面皮赤红,同样披有长发,这乃是氐、羌等族。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些剃光头发,半披着一大块土黄色布的人(即后世所称的“袈裟”,不少还背着几乎一人高的沉重背囊。有的面呈紫色,双眼突兀,胡须绵密,当是天竺之人,也有一些面容与华夏无异,是入中土后皈依者。他们不时向路人行礼,把双掌合在一起举起,看起来尤为特别。张亚子对这些人有了解,他们乃是佛教僧人。

佛教出自天竺,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土,但长期与各种方术相混,只是永嘉丧乱之后才得到较大发展,现时已在北方颇有信众,长安即有多所寺刹。虽然佛教徒的穿着和发型同中土之人可谓格格不入,但佛教不尚杀生,甚少暴力,张亚子至少不觉得反感。不过另一种更为诡异的信仰令张亚子切切实实感到了震惊。

一群人围在一个用羊毛织成的硕大的奇怪图案周围,其下方是平展翅膀的大鹰,上方是留着长须的半截人。人群对之磕头就拜,口中念念有词:

“大圣阿胡拉,自为光明主。圣教显神明,与吾赐安富!”这是被喊得最多的口号,还有一些信众喊的似乎是张亚子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张亚子混入信众当中,发现他们大都高鼻深目,胡须蜷曲,头发剪得很短,间或有人须发呈赤黄之色,与华夏人迥异,显是来自域外。透过人群还能看到地上供着一个燃着熊熊火焰的硕大火盆,原来这“圣教”乃是源自比天竺更遥远的波斯,其崇拜所谓真神,号称是光明的化身,会与黑暗之神搏斗并取胜,故而尤其崇尚火。

张亚子走出人群,御剑飞到离地数十丈处,“圣教”神殿的景象被尽收眼底,除开方形的主建筑,后方还有一个院落,居中是圆形场地,这一建筑布局同中土差别太大。礼拜真神完毕的信众步入院落,围绕圆形场地站了一圈。

两个头戴兜帽的“圣教”教士抬着一具身体过来,看样子是一满头白发的老妪。“圣教”徒把老妪平放到圆形场地当中,张亚子目力极锐,发现老妪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并未死去,难道这些人要把老妪作为祭品吗?

“水火土皆圣,皮囊最肮脏。人死无归处,圣犬腹中藏!”圣教教士中的“为首者”对着尚有奇袭的老妪不住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随从立刻打开栅栏,放出了“圣犬”——那是数条比狼还大上三分、皮毛油亮、眼睛冒光的大狗。

张亚子不忍看这惨剧,闭上双眼,但耳中狗的喘气声、撕咬声以及“圣教”教众的叫好声仍是此起彼伏,血腥味更是直刺鼻腔。老妪虽未死,也已奄奄一息,连本能的惨叫都无法发出,在狗群啃食之下自然更是十死无生。

等教众和狗都陆续散开了,张亚子才重新睁开眼睛。只见老妪所穿衣服被彻底撕成碎片,身上血肉被狗几乎啃食殆尽,只有头皮上的头发尚有遗留,四肢关节有的也被弄得凌乱不堪,地上还有几滩血迹残留。

“可恨——”张亚子心中暗暗叫骂道,如若这些胡人把真正的死尸用作犬葬,他内心虽然不免厌恶,但还不至痛恨如此。但他们明目张胆地把奄奄一息的活人冒充尸体喂狗,这就尤为令人不齿了。他急急落地,四处向路人打探魔教来历。

“那魔教中土素无,唯羯胡之人崇奉,于伪赵时始有流播,历伪燕而不得止。现长安有魔祠八所,教中魔人常掳病弱之人饲犬,号为祭祀牺牲,民皆避之若瘟疫。”有一老者回答道。

“魔教中人对儒及道都颇为不屑,甚至同天竺传来之佛教亦关系恶劣,他们常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袭击道士及佛僧,有人为此向天王诉苦,但天王置若罔闻,我们自身能力微薄,也无法向魔教中人还手。”一个岁数不大的道人对张亚子讲。

“天王素崇仁义,极重儒学,亦敬佛道,唯纵容魔教一事,自朝堂至民间多有怨言,亦有朝臣因此对天王直言进谏,但随后几乎全都神秘暴死,死状凄惨,可见魔教之狠辣。”旁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子补充说。

也就是此时,两个“圣教”中人大摇大摆地从道路中间通过,街上之人纷纷向两侧躲闪。一辆拉柴禾的驴车迎面缓缓驶来,两人毫不避让,反而一再向车夫示意往旁边行驶。可怜的毛驴受了惊,迟迟不敢挪动,两人中一人把手一扬,一道黑雾随之而出,指向毛驴。毛驴哀鸣一声倒地,车夫下车走到毛驴旁伤心地哭了起来。两人对此毫不同情,方才未动手的另一人走到驴车旁,恶狠狠地抡起袖子一击,柴禾四散滚落,不少落到车夫身上,两人这才得意洋洋地继续往前走去。

四周之人慑于声势,无不噤声,忍无可忍的张亚子箭步向两人追去,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挥剑结果了他们。大部分路人怕受“圣教”连累,只得暗中轻声叫好,唯独一个侠士打扮、腰上佩剑的汉子走上来吩咐张亚子到:“你必须抓紧去魔教总堂了,那俩人在魔教中地位不低,就这么横尸街头,若放任不管则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贫道定为生民主持正义,锄灭魔人!”张亚子向这人拱手一拜,虽然间或有路人劝阻但他还是毅然拂袖远去。

“魔教极擅暗器,又多带毒,活物遇之莫不枯烂,需万分当心!”佩剑汉子又提醒道,回过神的张亚子也确实闻到一股腥臭味,转头发现的确是被打翻的驴车那个方向飘来的,周围路人早就四散逃去了。

张亚子在佩剑汉子指点下向“圣教”的总堂奔去,很快一座完全用土砖砌成,上圆下方,屋顶形似馒头,墙上开有拱门的巨大建筑就映入他眼帘。张亚子步入其中,迎面是一个极为空旷的大厅,并无梁柱,四壁绘有各种壁画,其上所绘乃是魔教所崇奉的各路“神灵”:有的袒胸露体、有的鸟身人首、有的身具多臂,异域之风浓厚。所用颜色大红大绿,似乎还掺有金粉,甚是炫目,但在张亚子看来只觉扎眼。

在大厅中有一个非常大的火盆,以至于让张亚子感到热意,脸上甚至开始冒汗。很多魔教中人走来走去,他们的衣着仍然是胡人的短衣风格,但比普通信众华丽许多,有的直接把袖子卷起来,显然他们也觉得热。大厅尽头许多魔人站到一起,为首一人身长一丈有余,胸背宽阔,满面虬须,双眼碧绿,身着羊毛所织的罽袍,其上以金银丝绣有连珠纹样,手上脚上颈上都披挂有金饰,头戴用红宝石做成日月状的宝冠,一手按杖,一手持斧,明显不同凡响。张亚子揣度他必是这一“圣教”的尊贵人物,把手中白虹剑握得更紧了,同时牙关也不由得“咯咯”作响。

“贵教之中有二人作威作福,残害百姓,现已被贫道手刃。贵教既源出西土,又不如佛教一般广收信众,不如速速退出中土,勿四处为非作歹,残害生民!”张亚子手中白虹剑直指魔尊,厉声斥道。

所有信众听到这呵斥声,即便听不懂内容也纷纷转过头望向张亚子,这个道袍鹤氅的华夏男子在一干魔教信众当中是那么显眼,比起恼怒,他们的反应更多是诧异与震惊。这时倒是魔尊开口了:“只是杀几个碍事的人又如何,我们来中土为的是经商获利,而无意像那些秃驴一般传教,只要有钱来,为什么要白白撤走呢?况且这又是你想撤就能撤的吗,从波斯往东,经葱岭、龟兹、高昌、河西直至长安,一路都有我们的商人。老子可以说,没有我们,西域各国连衣服都穿不上,就连你们的天王,只怕财源也会少一大截吧!”声势比起来张亚子竟毫不逊色。

张亚子当然不会对“你们的”天王有一丝一毫认同感,魔尊所说的魔教与胡商之间的密切关系也似乎所言非虚。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我等华夏之人,素来以耕读为本,营商乃为末业,即便没有你等胡人前来营商,亦足以自足!至于西域各国,僻在玉门关之外,其情形我暂且不知,不过如今漠北早已无匈奴,这一‘右臂’似乎也不若从前那般重要。”张亚子这般回复到。

“我们圣教中人则不然,婴儿自生下就会将一滴蜂蜜滴入口中,乃取黄金与蜂蜜同色之意,诫其不忘经商,你们这些秦人不理解也不会理解的!”

“这不重要了,贫道向各位正式请战,如若贫道落败则自愿永远退出长安,不复踏入一步!”张亚子边说着边把剑抖了一个大圈。

“我们到屋顶上,一对一决胜负!”魔尊见张亚子丝毫不退缩,把四周随从都喝退,随后猛一蹬地,他庞大的身躯竟不费力地腾空升起。张亚子高举白虹剑,也如箭一般射向空中,二人都从神殿正上方开的圆洞当中飞出,落到屋顶上。

白虹剑剑光流溢,时而幻化出七彩颜色,时而又再度聚为白色,径直向魔尊胸口攒去。魔尊既不格挡也不闪避,只是以右胸生生硬接张亚子这一击。剑光所到之处衣服被烧出一个大洞,厚实如石块一样的胸肌失去了遮掩,其上只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四周皮肤被烧得泛红。魔尊身体之强悍令张亚子震惊不小,但接下来魔尊的所作所为给他的刺激只能用惊骇来形容了。

魔尊怪眼圆睁,双臂攥拳平举于身前,原本就很坚实的双臂开始充血,青筋突兀,暴涨到原本二倍,几与寻常人腰身一般粗细。同时魔尊所穿锦袍也随之尽数化成碎片掉落,使赤裸的上身完全显露出来,活脱脱一头大熊。随即他臂上又有淡淡金光泛起,金光又逐渐扩散,把头以下腰以上的上身完全罩在其中。

随着金光笼罩那魔尊上身,他发生了奇怪变化,从肩上竟又生出六条臂膀,八只手当中有七只持有刀、斧、锤、杖、矛、叉、钩七种兵刃,一只手端一个小瓶。张亚子虽修道已久,亦见识过众多道门内外之高手,但并未见过有能施展此等本事者,显是源出西胡之法术,但事至如此,亦只有勿作他念,全力迎敌一途。

八只胳膊的魔尊几乎相当于四个人,令张亚子相当被动。虽然白虹剑已是下剑水准的仙剑,比魔尊手中任何武器都胜上许多,但他以区区一剑迎战魔尊配合默契的七种武器仍不算容易。他先后击落了锤和矛,可魔尊其他武器仍有一战之力,在八条手臂卫护下张亚子也无法击中魔尊躯干紧要处,即使偶尔能斩中魔尊手臂,魔尊以小瓶当中露水往伤口一倒便能很快愈合。张亚子身形远比魔尊瘦小,魔尊同样无法击中他,不过在魔尊庞大身躯阴影下疲于奔命的张亚子也渐感不支了。

张亚子见情形愈发不利欲仗剑飞走,但甫一腾空,魔尊持钩的手便同时扬起。张亚子右脚被勾住,几番挣扎不得脱,反而被刺破鞋子直入皮肉,焦急之下他把白虹剑挥向铁钩,铁钩应声断作两截。魔尊见他看上去怯战,也收回了幻化的六条手臂,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神殿。

结束一番苦战、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污的张亚子长啸一声飞向长空,即使没有赌约他也不会再返回长安这个伤心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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