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天池山下的玉女溪旁,李希圣站着此地,眼前是一座低低的坟冢,将手里捧着的百合花,轻轻放于墓碑旁,初夏之后,上面长满的稚嫩青草,已经葱葱茏茏,绿意盎然,远远看去,强风吹拂时,便如少女青丝般肆意荡然。
第一次来到这片天地的时候,群山延绵,绿水青涧,是个动人的美景,他牵着娘亲的手,说着自己的江湖梦。再次来到,却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在娘亲的小小坟墓前,坐了半旬。
今日便是娘亲的祭日,五月初五。
他讨厌百合花,因为家里种满了这样的花,小时候只觉得味道寡淡,远不如花开便香气四溢的桂花,栀子花。烂漫天真的孩童不断的搞破坏,娘亲却也不恼,只会远远的笑看着。这让少年少了很多乐趣,所以开始讨厌这种花,一直讨厌到了娘亲死去之前。
李希圣坐下斜靠在这座无字墓碑旁,并无任何思绪的坐着,微微闭眼,感受着迎面的风,每每轻轻拂过,就好像那人的一双手。
远处走来一个身着黑色便装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捆艾草,缓缓向这边走来。
李煜在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后,老人立即捋直了腰杆,原本身形有些拘搂,神色自若的他一扫颓废姿态,突然精神抖擞,自觉跟个孔武有力少年似的。
李希圣并无作任何言语。
老人倒也不恼,直直走过少年,将手中艾草铺放在坟墓周边,对着里面的人喃喃念叨。
这里是她的新家。
老人并无察觉到此时自己的身形,渐渐又变得拘搂了起来。
李希圣闻言站起身来,看向这个儿时时常不见踪影,很少陪伴他们的父亲,问道:“老头子,你知道娘亲为什么喜欢种那么多百合花吗?”
老人突然愣了愣,停止了手上动作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她从街道买回这种花后,见你喜欢与之玩闹,认为你心生欢喜,才越来越多的吧。”
老人说完便看见少年面露难色,见情况不对,慌转移话题道:“喜晴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啊,你母亲生前,就多次……”
说到这老人哑然,立即闭口不言,埋头做事。
李希圣随即苦笑不已,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消失不见。
老人叹息了一声,转而对着矮小的坟冢继续念叨。
傍晚,李煜回到府中,面容憔悴的老人没有停歇,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后熟悉的走向烛台,房内微光亮起,各式各样的书籍被订制成册,慢慢的浮现出来,浩如烟海。
李煜缓步走向一处,从排列整齐的书籍夹缝中抽出两个手札,一封名为|赵文渊,首辅亲启。另外一封则是|合欢宗刘茂,李煜亲启。老人犹豫了一下,将前者放回原处,拿起后者顺着光迹走向书桌。
这封信便是合欢宗宗主刘茂的亲你手札,至于信中内容,老人是半点不感兴趣,毕竟没人会在乎一个恶贯满盈之人的临终遗言,再者,合欢宗现已经十不存一,不再是当年叱咤山巅的风云宗门,老人只是打开信封,将信中附有的一木质簪子拿了出来,便随意把这封信丢在一旁。
望着这只由自己亲自制作出来的桃木簪子,老人面容苦涩,阵阵摇头,因为这簪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老人自少年时意气风发,有心怀救国救民之志,身至险恶的旧北朝官场却一往无前。为官之途是艰险困难,其中勾心斗角,明争暗夺的恶劣风气,使得多数有志之士究其一生仍然碌碌无为,更为惨烈的落了个销声匿迹,尸骨无存的下场,北朝的官场,是个让人闻之却步的地方,可这却依然没有磨灭当时年轻人的炙热雄心,靠着自己的所学,在官场依旧风生水起,平步青云。没有势力便自己创造势力,论手段,年轻人自视对于那些祸国殃民之人,不用薄皮削骨,自己便能让他们生不如死。在官场,唯有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才能站稳跟脚,每一个有威望之人背后,哪个没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隐晦,只是简单自行为之或他人为。
在遇到一位名为杨凝真的男人前,年轻人一直是,小心翼翼,可算是匍匐前行,因为年轻人有牵挂。但在遇到他之后,听着他口中所描绘的未来蓝图。还是少年的他心中郁气被一扫而空,虽并无作言语,男人说少年听,两人眼里皆是神采奕奕。
原来并不是自己只有一人负重前行。
早期年轻人的背后,没有势力,只站有傻傻的一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李煜将簪子放入自己准备好的木质盒子当中收起。拿起了桌上早早堆积着的一些册子,都是些文官关于新帝改政的新制度官僚划分的简易或者批判之言。老人拿起那只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鸡毫笔,用蝇头小楷在册旁不断批注圈红,孜孜不倦。直到深夜,老人才有了些困意,便擦干笔墨,将手中笔放入笔架,也不回房,就爬在桌上沉沉睡去。
不知从何时起,老人发现自己好像的睡眠越来越浅,睡得越来越晚,起得越来越早。
深夜,身着单薄黑衣的老人鼾声微起,并没发现身后慢慢铺上了暖袍,片刻之后鼾声渐渐重了起来。
身穿一身白袍的李希圣站在老人身后,望着书桌上那印有莲花样式的信封,久久伫立,神色黯然。
在天色未明之际,老人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借着微弱的烛光,用手摸了摸盖自己身上白色的厚重袍子,又擦了擦桌上的唾液,怒道道:“来了也不说一声,你这让我这做老子的,情何以堪!”
“要不要喝点酒?”
老人闻言瞬间精神抖擞,只是还未说出口那一句好啊,便看见了眼前突然冒出的两大坛子酒和两个瓷碗。
老人愣了一愣,转身看着脸色平淡的儿子,皱眉呵斥道:“在书房喝个锤子的酒,有甚意思,走走走,咱们换个地方。”
老人其实一眼就看出少年未曾喝过酒,心中汗然,看着眼前的这两坛酒水,不是那下肚柔和回口甘甜的梅子酒或是荔枝酒,又或是唇齿留香回味悠长的酱香精酿,而是入口时便辛辣刺喉,下肚如腹火中烧的烧刀子!
言罢老人便抱起起其中一坛子酒,用脚踢开房门,回头示意跟我来。
李希圣无奈摇了摇头,便拿着瓷碗,拎起另一坛子酒,尾随在老头子身后。
两人来到府中一处庭院,院内有一凉亭,伴随着潺潺的溪流,和并不雄壮的假山,还有一大片种着的牡丹花,大小不一的绽放着。
老人气喘的坐在刻有棋局纵横十九道的石桌弈位上,而不同以往的是,今天坐在石桌对面与他‘对弈’之人是自己那武道天下第一的儿子李希圣。
而李希圣对面这个被国子监祭酒杨凝真赞誉为棋道半步入神,不输国手的老人,此刻眼中却是如临大敌般,神色庄肃,生怕自己输了先手阵势一般,豪言道:
“沦下棋,老夫不得不服个老,遇上那些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前来讨教时,会婉言说上一句老夫棋下的一般。但沦喝酒,就算来上十个年轻人,老夫只会踏着板凳,踩着桌子大声吼上两句,给老子倒满!”
李希圣看着这个脸上皱纹越来,身子越来越拘搂的老头子,自己的亲爹。
不知为何,老人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这样,似少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