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四
下
元继祖、李谅等人皆出身于党项豪门,家族多多少少带些西夏皇室血统。平素里读书颇多,对如何治理一城一地也曾有过自己的思考。但像关若飞所讲的这些减免农赋可以减少国库开支,减少路卡可增加商税收入等“奇谈怪论”,却是从未听说过。有心反驳,却无处下手。仔细想想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确没有看见北元治下那么多厘卡,城门、桥梁也没有人收过桥费和入城钱,阿合马在任时所盖的牛毛般多的收税所大多荒废了,少数特别豪华的,则被当地人废物利用,当成了五谷轮回之处。
关若飞心细,见众人脸上皆露狐疑之色,笑着解释道:“我在学校时,教官讲,这道路么,就好比人体血脉。血脉不通,则筋骨必死。大都督府不多设收税卡,就是这个道理。诸位请想,以一车精盐,五百斤为例。从福州盐田贩到安庆,其价倍之。若官府只收一次税,则贩者如过江之鲫。若沿途官府收两次税,则有两成盐贩要设法偷漏。官府所得增加八成,支付税吏开销却增加了一倍。若是沿途收税超过五次,盐贩要么弃业从他,要么铤而走险,改贩私盐。官府一无所得,且沿途治安大坏。若税额降低一半,则贩者增加一倍,官府税收未减,沿途客栈、酒楼皆富……”
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元、李等人看到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远处的景色依然模糊,但窗里窗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北元时,众人先是经历了阿合马缕缕增税而国库无钱支付官员俸禄的窘境,后来换了卢世荣,大路小路设满厘卡,却弄得物价飞涨,百业萧条,非贪佞者无钱买米。探马赤军众将原本以为这一切是因为忽必烈用人不当,阿合马、卢世荣等中书省官员贪佞所致,现在听关若飞如是一说,才知道北方整个治国之策都走上了歧途。如今,北元军力已不可能将大宋一举攻下,彼此国力又旗鼓相当。其治国之策高下若判云泥,天长日久,此消彼涨,日后这天下又怎可能是大元的呢。
想到这,众人皆生了留在大都督府麾下谋出身的心思,对沿途新鲜事物,官府各项治政措施,规章制度更加关注起来。关若飞亦知无不言,从申明了各民族平等相待的《临时约法》谈起,简略概括了大宋目前的官吏选拔、升迁制度、弹劾制度,工场、矿山、作坊、商铺、海运管理办法。以及义学、图书馆、施药局、夜校、义诊所的等新生便民措施等。开始的时候,元、李等人还能就细节发表些评价,待及后来,关若飞每说一样,众人只能说一个“善”字,心里除了佩服,已经别无所想。
谈谈说说走着,大伙也不觉乏味。转眼来到闽清城外。闽江边上,入眼又是另一番景色。沿江两岸,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木轮,在江水的推动下,木轮飞转,带着一系列轮儿,绳儿,忙个不停。每个水轮边上,还站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拿着铁锹、钢钎,油壶,往来奔走。
更远处,还有人正在立新的水轮,更高,更大。走到稍近的地方细看,竟是四五个木轮一组,渡船般“泊”在江岸边。
“这是什么?”众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问道。大都督府治下多奇技淫巧之物,这点他们也曾听说过。但乍一看到如此巨大的机械,还是被吓了一跳。
“水车,两汉时代就有。这不过是放大版,没什么新意。只有这个多组的,才是个稀罕物!”关若飞轻描淡写地说道。“用来带动打铁、锯木、织布机器的,出力均匀,也比牲口好照料。就是非大江大河带动不起来。闽江水急,所以水车建得多些,别处就没这么好的地利了!”
“噢!”众人齐齐点头,脸上带上了严肃的表情。凡高大宏伟的人工建筑,总会从视觉上给人带来震撼。特别是对于信奉佛法的党项民族,在成吉思汗兵马未致之前,高大的佛塔,寺院在祁连山下比比皆是。即便后来被蒙古人灭了国,流亡到吐蕃的党项人,在苦寒的高原也要先造起殿堂、佛塔,借以凝聚自己的族人。今天元、李等人见了如此巨大的水车,又听关若飞说源自两汉,可用来织布、打铁,不知不觉间凭借自己对事物的习惯认知,把它们和神器等同起来。只是这神器,带给他们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冲击。
“那个是滑轮吊车,用滑轮组吊东西,力气连原来的一成都不到!”关若飞见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存心卖弄,指着附近正在忙碌的一个钢铁手臂说道。
“滑轮吊车?”诸党项将领又是一惊。顺着关若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钢铁架子横在半空,架子下,七八个小铁轮来来往往,配合着一条黑漆漆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绳索,把偌大个木轮整个吊上了半空。
放下木轮、起吊钩,再吊过固定梁,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河边工程已经前进了数尺。党项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禁暗暗想:如果弄这样一台怪物在手,筑一道石头城墙也不过几日功夫。若是当年祁连山下各路口都筑上堡垒,恐怕蒙古铁骑再强,也无法攻破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钟声,“当,当,当,当”,声音宏大激越,吓得坐骑一阵乱跳,众人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安抚住。
“那是什么!”李谅指着远处发出声音的高塔问道。几年不见,远处的闽清城内“高塔”林立,已经全然不是旧日景象。
“是十字教的钟楼,里面有科学院造出的大钟,报时特别准。每隔数日就有人根据日晷、天仪调校的,附近工场,作坊的工匠上工下工,全凭这个控制时间。老板想黑心拖延工时,都瞒不过大伙眼睛去!”关若飞自豪地像大伙解释道。
制钟业是福建最赚钱的工业之一,邵武科学院研制出来的大钟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分下划六十秒。根据用途不同,钟的大小和精度也不同。军械场、冶炼场所用的钟小而精准,造价甚高。民间自用的则大小适中,外观华丽,是百姓们炫耀财富的好家具。佛、道还有其他教门用的,则造型巨大、声音洪亮并且指示准确。当然,各寺院、道观和教堂亦要支付巨额的安装费用给制钟厂。
“十字教,是聂思托里安教么?”元承恩凑上前问道。连日来,大伙就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在关若飞面前丢尽了脸面。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自己多少能插上嘴的话题,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得意。
关若飞点点头,答道:“好像是吧,随着商船来的西洋和尚,他们都信奉上帝,但分支很多,彼此间还差点打起来。后来文大人下令,各教派都可以自由发展,但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也别打一统天下的主意,这些人才有所收敛。不过,他们来了也有些好处,原来那些和尚、道士骗百姓钱财,只吃不吐。这些十字教的收了钱,却拿出很大一部分来做善事,扶危救困。和尚、道士们怕断了自家香火,也跟着开善堂、施药局、育婴所,让百姓得了很多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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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由于部分道观参与北元针对文天祥的暗杀行动,被敌情司抓了这现行。大都督府趁机下令,取消了对全国各地寺院、道观附属产业的优惠政策,并且根据寺院、道观占地面积,征以重税。享受不到出家人的优惠,大部分假冒的居士、真人也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纷纷还俗。各地道观、寺院的生意一落千丈。
借着佛、道两家式微的机会,清真寺、十字教快速发展起来,并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行政运作。对于这些打着诸神名义捞取好处的宗教狂,文天祥也没客气。通过陆秀夫的支持严格做出了规定,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大都督府不干涉宗教运作,但各教派也不要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日常事务和国家法律,否则,定然连根拔除,永远不准其踏入大宋境内一步。
各教派见无法左右大都督府政策,所宣扬的宗教理论又无法一家独大。只好把心思放在拉拢信徒上。对于如何扩大信徒数量,各派有各派的绝招。但比起佛家的来世之说,***的惩罚之说,十字教的善堂、施药铺更实际得多。为了与其竞争,各类教派都增加了利民举动,把平日所得善款拿出一大部分来放在回馈百姓方面。
探马赤军众将听关若飞如是说,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在昔日的大夏国和今日的北元,也普遍存在着寺院与国家争财的情况。虽然国家需要寺院来稳定民心,但大量的青壮年当了和尚,大量的财产、土地归了寺院,很大程度上又破坏了国家的税收稳定。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胆大妄为的皇帝抄寺院的家,借此缓解国库空虚状态。几百年来,各国智者找不到一个妥善方案解决这个矛盾,但大都督府这一句“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彻底摆脱了这个困局。
“大都督这样做,就不怕和尚、道士还有***、十字教煽动教徒造反么?”想了一会,元继祖又问。(请到支持正版指南录
“老百姓吃饱,喝足,衣食无忧,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去造反。况且咱大都督府处事公平,官员正派,百姓感激还来不及,造反作甚?”关若飞惊诧地看了元继祖一眼,大声回答。
“元某受教!”元继祖拱手施礼,郑重地说道。
一个自信的朝廷,必然对各项宗教都很包容。因为朝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和尚、道士们煽动闹事。因为民间富足,煽动闹事的和尚、道士们,找不到借口和机会,百姓也不会盲目追随。相反,朝廷越是没有自信,民间越是疲敝,官府对百姓提防之心也越重。
李谅见关若飞谈起治国、料民道理来头头是道,知道他将来前途未必只限于一个小小的队长,存心与他结交,纵马上前,低声问道:“小将军知识渊博,眼界宽广,想必出身名门了。不知令尊是哪位英雄,李某是否有幸当面求教!“
“名门?”关若飞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悲凉,
“当年我的确跟着家父读过一些书,可惜,诸位来了,把我家付之一炬。家父也不知道死在哪位将军的刀下。这些年,我在邵武义学、军校读书,练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把这一切讨还回来,给父老乡亲一个公道!”
“呃!”众党项将领同时吸了口凉气,有人立刻去腰间摸刀,看看周围的破虏军弟兄神色如常,看看道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汉家百姓,讪讪地把手又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