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朱逢春能觉得体内的力量流失的越来越快,偶尔还会瞧不清眼前的事物,大约是大限将至,朱逢春也坦然从容……
只是生平最后一件憾事,是没能助小傻子寻回情魄…
“漂亮先、先生…在做什么…”
她凑了过来才发觉朱逢春抱着书躺在椅上,闭着眼睛睡了去。
“先生?”高翠兰试探道,“睡着了…吗?”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朱逢春的鼻子,又碰了碰他的眼睛,阳光正盛,斜斜照进屋内,将他二人暖暖的团住。
她忽然凑得更进了些,朱逢春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我…阿兰…不是故意的…”高翠兰慌乱道。
“你想做什么?”朱逢春轻笑。
“阿兰…阿兰想…阿兰不想…”
朱逢春并无力气同她闹,只笑了笑,下一刻…
神识忽然抽离,眼前一切化为乌黑。朱逢春猜想自己该是昏死过去了。
人死如灯灭,浮生眼前尽,春华从此不相干……
这是朱逢春脑中出现的最后一句话,他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都快忘了,天庭上只叫作嫦娥的地仙……
那时他失手杀了一个凡人很是悔恨,将自己关在宫殿里数百年。是她攀过被他下了禁制的高墙,轻声告诉他,凡人有轮回,若干年后,那个凡人又会活过来,并且活得很好。
她柔声安慰着他,说是几句最简单的话语……但是在门庭森严,冷冰冰的九重天上却已烫人心肺,而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嫦娥小仙,半夜爬来本座寝殿是何企图?”
“小仙……小仙没有企图的……小仙只是碰巧路过……”
碰巧路过,她为了钻过他的禁制,浑身都是血,这只是碰巧路过么?
朱逢春昏死前,凝神想了一想,却忆不起那个追着他数百年的姑娘是什么模样?
想来自己也是春华从此算是不相干了罢……
两日后……
“朱先生醒了,请来的大夫个个都不中用,竟查不出先生的病症,这一睡就是两日……唉,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高香兰道。
“多谢高小姐关怀,朱某并无大碍。”
“先生,这几日昏睡是不知道,镇上死了好多人,说是妖怪作乱,说了闹得人心惶惶的…”高香兰皱眉。
“那些怪将活人的心脏生生深深挖出来……真是…”高香兰高声道,“似玉,去瞧瞧院里的大门锁好了吗?”
“不好了……三小姐她……她不知去了哪里……”似玉焦急道。
“你怎么不看好那个傻子?现在天都黑了,外面全是妖怪,这可如何是好?”高香兰皱眉。
“奴婢……奴婢……”
“无妨,我去寻她。”朱逢春道。
“可先生……才刚刚醒来……外头还有很多妖怪……先生!”
什么妖魔他没见过,况且死在那柄梅花枪的妖魔不计其数……况且,妖魔为祸人间,天上那些老顽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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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自己还是神仙吗?昨日我喂你吃了两副心肺,那滋味如何?你难道不想再尝尝?”吴子修嘶吼道。
“你若不吃这些如何等得到你的逢春哥哥?动手,杀了那个女人!”吴子修看着那女子冷笑。
“不…不要…吴子修,你不要逼我。”女子神色痛苦。
眼前相争不下的二人有些面熟,男的瞳仁里泛红,周身杀伐气息之盛,连朱逢春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再看站在他旁边的女子,一身红衣……
朱逢春侧身隐在暗处,凝目又看了那女子一眼……的确十分熟悉……她周身环绕着一圈稀薄的飘渺仙气,不过只怕也是坠入了魔道。
“吴子修……你清醒一些,嫦娥已是罪人,你又何苦糟蹋了自己的前程来救我?不要再滥杀无辜了…”嫦娥低泣。
嫦娥……
是她。
她怎么会仙骨全碎,入了魔道?
“呵,滥杀无辜……当日碎了你仙骨奄奄一息,我问你有何愿望?”吴子修激愤道,“你可知说了什么?!”
“我陪着你八百年,爱了你八百年,可你临化前却同我说……”吴子修难过哽咽道,“你……你说,若是能让你再看一眼朱逢春,便是抛弃你的仙魄,挖空你的仙骨,让你死后不入轮回,你都是愿意的……”
“如今我不过是全了你的念想……怎的在你的眼中却成了我的过错呢?”吴子修轻笑道。
再看自己一眼么?
“嫦娥。”
朱逢春从暗处缓缓露出身形,轻声唤了一句。那红衣的姑娘蓦得睁大了眼,嘴微微张开,怔怔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就来。
“城中有妖怪四处虏人,食人心肺。”朱逢春冷哼“想不到,竟是两位神仙入了魔道在此行凶,当真是了不得。”
“不……逢春哥哥……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果真没死。”吴子修轻笑。
“区区血肉之躯,还是油灯将枯之人,朱逢春,你又有何资格在此指手画脚?”
吴子修说的一个字都没有错,以他现在的情景,吴子修只需动动手指头,朱逢春只怕是会碎成齑粉……
而朱逢春垂着眼,笑着回道。“要打一场试试吗?”
他似乎不曾想过朱逢春竟然是如此自负之人,眼下的情景明明是该他掌握先机,他比朱逢春强了不知千百倍,而朱逢春似笑非笑地问了他一句……要不要打一场试试?
“不要……逢春哥哥,你打不过他的……”
嫦娥拼命地摇着头,更扯住吴子修挡在他的身前……
“左右不过是个死,都是登过仙的人了,为何如此看不开?”朱逢春笑着看嫦娥。
饶是以凡人之躯朱逢春,也凭借着一身招式与吴子修酣战的把个时辰。
“你真以为自己可凭招式拖住我这般久?”吴子修轻笑。
朱逢春捂住胸前的伤口,淡然地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是禁魔……”嫦娥恼怒道,“吴子修你……为何要这样!”
“他已是将死之人,你不是想同他在一起么?我将一半的妖力注入他体内,保他性命,你们不该对我感恩戴德吗?!”吴子修癫狂大笑。
吴子修望着泪眼婆娑扑向朱逢春的嫦娥,唇边扯出一道冷冷的笑意。
“来不及了……”
变作妖怪么……
浑身没有一分力气,骨头里都是尖锐的疼痛,当年被天帝剥去仙骨时也不过如此……这便是……妖变么?
朱逢春合上眼,听到一声黯哑凄凉的惊叫……
“朱逢春!”
“逢春哥哥……”
这个声音,他仿佛在哪里听过……他紧了紧眉头,仿佛是百十万年前。
朱逢春乃天地孕育,始有形态便已被尊为上仙,本是不用下界渡劫,偏他有一回打翻了司命星君的轮回盘,司命星君为了捉弄他,在他的神策录上添了几笔。
朱逢春倒不在乎他耍什么花招左右,不过将来兵挡,水来土掩。
“瞧你那个淡泊冷情的模样,就恨不得在你命格上添一段情劫……”司命星君瞥了朱逢春一眼。
说罢,他果真提笔在神策命录上刷刷写上了几笔。
“方才我来了灵感,给你加了一段三生三世的戏码,明日辰时你便下凡享受去吧。”司命星君心满意足。
朱逢春酌着杯中的玉酿,没有答话,眯眼望着天边一轮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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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
司命星君大约是顶看朱逢春不顺眼,不仅添了他情劫的命格,更是又多加了几条分支,譬如父母双亡,天生残障。
朱逢春口不能言,眼不能视,除却耳朵还算是灵敏这一点,他几乎一无是处,但所幸司命星君还算有些良心,保留了他绝世皮囊,以及为他安排了一户富足人家,下半生倒是能安稳度过。
这一日他让仆从置了一张软榻在庭院里荷花池畔,打算闻闻荷香,听听蛙叫,如此打发一日。
就是他险些睡着之时,忽而觉得脖颈上多了一样硬物,不消问,朱逢春自知晓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
“你……你不要动,否则刀剑无眼,我会伤着你的。”那人有些紧张。
听声音就是个姑娘,她有几分慌乱,又要拿刀挟持着他又怕真伤着了他,朱逢春不禁轻轻扬起了笑意。
“你……你为何笑?”
“啊,我忘了,朱家少主人是个哑巴……你听着,等下我问你什么,你用点头摇头来作答,好不好?”
朱逢春嘴畔挂着笑意,却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那姑娘看不明白,怔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威胁道:“我真的……”她咽了咽口水,“我真的会伤害你的……”
朱逢春却指了指放在石桌上的纸笔,她瞪着眼睛,有怔了片刻才恍然大悟。
“你会写字?你要我将纸笔递给你吗?”
还不算的笨,只是不够聪明,朱逢春接过纸笔,行云如水写下了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而来?”
“我……”那姑娘踌躇了片刻,“江湖上传言,朱府上有一颗万年雪莲,我想问你借上一瓣……救治……嗯,这个不可告诉你。”
朱逢春又飞快写下第二个疑问:“救治何人?”
“我……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你的。”那姑娘有些紧张。
朱逢春听着她认真的口吻,不禁莞尔,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朱家并无雪莲,不过是江湖误传罢了……”
“没、没有吗……”那女子大失所望,“那可怎么办?”
“若是你肯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于我,我兴许可以帮助姑娘。”
她原本灰白的面上顿时有了精神,探过头仔细看了他片刻,仿佛确认朱逢春是否在诓她,好一会儿才说道。
“说话算话,我们拉勾。”
说罢,她将匕首收了起来,抓起他一只手同她小指勾在一块。
嘴中还念念有词。
“拉勾上吊一百年年不许变……”那女子眨了眨眼,“你若是反悔,就罚你变作小猪,如何?”
朱逢春点头应了下来。
“还要烦请朱公子移步。”
江湖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万年雪莲的确没有,不过朱逢春下届历劫,司命却未封存了他的记忆与法力,上一回就是他顺手救下了一位老者,而那之后关于他,关于朱府的传言便愈发的玄妙了起来。
而朱逢春自己晓得,自己只可使用三次法术,用到第三次时,他的神魂会自动归位,登天而去,这情劫只怕也就失败了,少不得要被司命星君嘲笑一番。
那姑娘带着朱逢春出了朱府,走了好几条街,终是推开了一间破陋的茅屋,飞奔着将床榻上早就没有生气的狸猫紧紧搂在了怀中。
“小花生不要害怕,朱公子她会救你的。”那女子哽咽道。
女子擦掉面上的泪珠说道:“还请朱公子施以援手,救救小花生。”
“狸猫?”
“嗯…”那女子忍住泪意“我无父无母,是小花生一起伴着我,冬日里寒气逼人,我没有火炉却有小花生,他会全职一团帮我暖住手脚。”
“夏日里,我也会带它去城外的河边一起嬉水……”那女子抽泣,“有一次我做完散工回家,路上撞见地痞,是小花生同他们撕咬……”
“它那一次受了很重的伤,还瘸了一条腿,身体也是越来越弱……却仍然每天要坐在屋前等我回家……”
“我一直与小花生相依为命……求求你……救救它……”
其实他只要动动手指头,救活一只狸猫,不过是须臾之间。
只是……朱逢春皱起了眉头,不大明白她不畏险阻,拿刀要挟持他,要救的却是一只早已身亡的狸猫?
后来,朱逢春承诺两年之后会救活那只狸猫。
朱逢春一笔一划仔细写着:
“作为交换,这两年内,你要将你知道的故事,或是亲情或是爱情,逐一讲给我听。”
“好,我信公子。”
朱逢春又写道:“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讳。”
“嫦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同九重天上那位奔月仙子一样的名讳。”
朱逢春轻笑,写下:“九重天上并没有奔月仙子。”
“你怎么知道?”
他轻笑再不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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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位姑娘因为太思念情郎,就跳了九曲河,死后灵魂也得不到安息,一直徘徊在人间……”
“却是地府监管不利,纵容鬼魂逗留人间。”
她读完他方才写下的字条,挤眉弄眼,只差将拳头挥在了朱逢春的脸上,而朱逢春不慌不忙又递给她一张……
“再换一个故事。”
“朱公子知道何谓真情吗?朱公子难道没有喜欢……喜欢的人吗?”嫦娥气愤道。
“没有。”
她扶了扶额,又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开始讲下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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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转眼已至两年之期。
“朱公子……你唤我来,可是要救治小花生?”
“嫦娥,你有喜欢的人吗?”
不料朱逢春竟问了这样一句,她烧红了脸又小心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飞快答道。
“没,没有……”
她想了片刻,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恰好朱逢春又递过来一张纸条。
“你觉得宋致远护院如何?我可撮合你二人。”
这一回,她却有些恼火,将纸张柔成团,砸在他的怀中。
“朱先生听过那么多故事,不晓得乱点鸳鸯谱的结果吗?”
朱逢春耐住性子,又写道:“宋志远对你痴心一片,你同我说的那些故事桩桩件件都是求的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对?”
“朱公子也收到两情相悦呢。”嫦娥怒极反笑。
“两情相悦”这四个是她说得极重,仿佛还有些哽咽,朱逢春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索性朱逢春也就看不见,只好静静地坐在那等他开口。
过了许久……
“烦请朱公子依照承诺替嫦娥救活小花生。”嫦娥吸了吸鼻子。
朱逢春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了一句:“宋志远为人诚实,武艺高强,你若愿意,晚上的小灯节,就同他一起……”
这一回朱逢春的字还没写完,便被她夺去撕成了碎片。
“朱公子很喜欢做媒吗?那就为我做上一桩媒罢。”嫦娥红着眼眶。
“嫦娥喜欢的那人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喜欢听人说故事……”
朱逢春默默敛了面上神色……嫦娥继续说道。
“姓朱,名逢春!”
朱逢春面上再看不出半分情绪,冷冷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嫦娥大约也自知失了言,擦了脸上的眼泪,匆匆向他告别。
那之后,朱逢春如约用了法术将那只狸猫救活。
再后来……
朱逢春知晓嫦娥属意的男子是他……
但朱逢春……并不打算接纳她……
嫦娥自知狸猫已经救活,她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朱府,便从管家那里求了一份打扫庭院的职务。
他时不时在他的面前转悠,偶尔会说上一句话,大多的时候却是他抬手就晓得递给他一杯烫热适宜的茶水,他起身便帮它扫开面前的石子……
日复一日,又是一年
朱逢春晓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朱逢春用了最后一次法术,将她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
“怎么?我还以为你会在人间多停留一些时日呢。”司命星君轻笑道。
朱逢春为自己酌了一杯玉酿。“本座乏了。”
“我看你是乱了。”
“随你如何想……”
“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司命星君接过朱逢春递过来的酒水。“你在凡间救下的那只狸猫得了一口你的仙气,成了精,它修补了嫦娥的记忆,如今嫦娥姑娘正忙着修仙飞升来同你相会呢。”
朱逢春面上虽平静,路上但心中到底生了几分触动,凡人修仙之路,何其艰辛,她执念如此之深,又怎会得道…
莫约也不过是闹着玩个几年便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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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
日月如梭,天上一年,人间百载。
这百年里,朱逢生征战的一回,也去过几次凡间,还同司命星君喝醉了一次,仍然同太白互看生厌,与天帝的关系始终微妙……
而那位凡间叫做嫦娥的姑娘,早已成了他记忆一粒沙粒,偏朱逢春还是个记性不大好的上神,不是司命提及,他委实忘了这一桩。
“今日从地上又飞上来两个神仙……”司命星君轻笑瞅了朱逢春一眼,“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司命星君近来很闲?正好,过几日天帝命本座去平定魔族之乱,不如交由星君待劳如何?”
司命星君忙忙摆摆手“这九重天上,你也只得我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仙友了,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元帅只怕要黯然神伤,寂寞如雪了”
“星君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朱逢春,司命星君二人正说着闲话,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即近……
须知,在九重天上个个都是雍容华贵的仙人,出行时或是腾云或是飞天,再不济也是一步一步走的端正,倒是很久……很久没有见人跑到这般遑急了。
司命星君笑着看着朱逢春一眼说道。
“还记得本君给元帅写的那一段生生世世的情劫么?想逼着第二世已至……”司命星君揶揄,“时辰不早了,本君也待前去去闭关了”
第二世?
“朱,朱公子……”
朱逢春回过头,恰好对上一双明亮的双眸,朱逢春凝思想了好一刻,才记起眼前这位红衣裳的姑娘的来头。
“你是今日从地上飞来的地仙?”
她本欣喜的面上退了几喜色,讪讪答道。
“是,是呀,我叫嫦娥……奔月仙子嫦娥……”嫦娥小心翼翼问道,“你还记得吗?”
朱逢春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根基不稳,仙台却十分纯净。
“本座记得与不记得,与你又有何干系?”
这一回,她原本勉强残留在脸上的喜色都消散不见了,拧着眉搓着衣角好好半会儿,正想同朱逢春再说些什么,朱逢春却在她前头开了口。
“本座乏了,仙子自便。”
“呃……朱,朱公子……”
朱逢春回过头,懒懒答道。“在这九重天上,我乃司战的天蓬元帅,嫦娥小仙往后见着本座,还望尊称一声元帅。”
“嗯……”嫦娥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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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朱公子……求求你们放我进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朱逢春便听有人在他的殿前大呼小叫。
“让她进来。”朱逢春蹙眉。
又是一阵疾跑,朱逢春微微皱着眉头望着殿下不知礼数的小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