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天光大白,都昌捷报送到了鄱阳县的征西大将军幕府之中。
焦琏得报,仰天大笑,两昌平定,唯余九江!
鄱阳湖一战,先后歼灭策反清军三十余万,收复州县数十,乃自潞王亲征后,又一大捷。
于是,焦琏一面召归麾下各部人马,一面向杭州报捷。
巳时末,清军护军统领伊尔都齐的人头,被快马送到了焦琏面前。
随着伊尔都齐的人头落地,江西决战,便以明军全胜而进入尾声。
清军之败,自鄱阳湖始。
明军水师之强,超出了洪承畴的想象。
这才使得清军水师在鄱阳湖上一战覆灭。
水师的失败,也是陆师失败的直接原因。
明军水师纵横于波澜之间,阻断联络,袭扰粮道,致使清军各部之间,耳目闭塞,消息不通,只能各自为战。
四省总理张国维得快船急报,都昌大胜,兴奋的无法安坐,一瞬之间,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当即开始着手筹备报捷使团,前往杭州。
同时,又令驻军建昌县的王辅臣部忠勇营立刻整军北上,剑指九江。
其余各部,也都各有安排,分守各地。
总兵党守素接防建昌休整,参将刘汝魁驻吴城,总兵李锦守昌邑,抚标监军余应桂巡瑞州,参将马重禧扼武宁。
兵部主事杨廷麟率督标随张国维镇南昌。
焦琏也做出了一番新的部署,王之仁部赴浮梁休整,方国安部留戍余干,京营翁之琪四部守鄱阳,总兵李长祥屯都昌。
又令金声桓部在休整一日,便轻兵急进九江,所部辎重,皆由太湖水师黄蜚所部转运。
焦琏自己亲率踏羽营北进,直趋九江城下。
此前来援的靖海水师与舟山水师见大局已定,于是致书焦琏,回转撤军。
正月初八日,明军两大兵团各遣大军,沿鄱阳湖两岸,齐向九江。
九江震动,总督府前,洪承畴怅然回顾。
府衙差役书吏,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着文档书卷,金银行礼。
门前,停着几十辆大牛车,正在装载着各种物件。
城中的清军也在陆续出城,九江的百姓皆立在街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明军打来的消息已经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现在鞑子跑路,九江的百姓们都难掩喜色。
九江主街,菜市口,都统贺信正率军行经此处,见街边有百姓烧纸,不禁皱眉不快。
若不是洪总督严令不得滥杀无辜,贺信估计直接下令将此人斩首。
在他们撤退的时候当街烧纸,这是何等的不吉利!
晦气,实在是晦气!
贺信憋着火气,策马来到烧纸的那男子身后。
街边的百姓皆投来目光,脸上有不平之色。
男子额上系有白色布条,不动声色地烧着纸钱,面色凄凄。
“汝是何人,为何当街烧纸?”
贺信厉声道,言语之中,满是怒气。
南昌先败,而后都昌又败,二十万大军旬日之间灰飞烟灭。
明军高歌猛进,己方接连溃退,丧师失地,丢城弃寨,本就已经令贺信心中愤懑不已。
现在有人在他撤退的时候烧纸,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草民乃一蝼蚁,不值为大人所识。”
“在此烧纸,只是为了吊唁忠烈。”
男子处变不惊,正色说道。
贺信眼睛一眯,杀心顿起,他忽然想起,这个地方,是当初洪总督处决那金声师徒二人的地方。
在这里给金声烧纸,他想做什么?
贺信哗啦一下抽出了腰刀,搭在了男子头上。
“你是金声同党?”
“哈哈哈哈,草民蝼蚁之姿,岂敢妄称金先生同党!”
“狗奴才,你就这么不怕死?”
“你杀了我又如何?你杀得尽徽州士民吗?杀得尽天下汉人吗?”
男子眼眶一热,厉声反问起来,大义凛然,令贺信一时气沮。
四周百姓,也向贺信投来了吃人的目光,贺信顿时毛骨悚然,不敢动手,生怕犯了众怒,被九江百姓生吞活剥。
但他是大清都统,又怎能畏惧于区区黔首。
于是贺信翻身上马,调来了大队兵马,以防民乱。
有了兵马为倚仗,贺信冲着男子冷笑几声。
“小子,是你自寻死路,怪不得爷爷我。”
说罢,一招手,两名亲兵上前,准备扭拿男子。
围观的九江百姓皆怒,欲出手搭救,但被清兵所阻。
就在这时,洪承畴的车驾恰好经过,见街上乱象,洪承畴当即喝止了贺信。
下了马车,洪承畴瞧见了男子,顿时一愣。
他只觉得男子怎么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男子看见了洪承畴,那张脸,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顿时恨意盈天,咬牙切齿,想要冲上去将洪承畴撕个粉碎。
洪承畴感受到了男子的情绪,在四五步外止步。
对视良久,洪承畴开口问道:“你是谁?”
男子愤恨而笑,蔑视道:“姓江,名天表,徽州歙县江村人。”
“江天表?”
洪承畴闻名默然,他已经知晓此人是谁了。
他是江天一的弟弟,他在为他的哥哥烧纸。
这时,洪承畴身后走来一人,身披左衽,穿着交领布衣,腰间配着香囊。
江天表神情一凛,心中厌恨,更为深重。
那人站在洪承畴身后,愣愣看着江天表,良久,叹息道:“天表,快回家去罢。”
“黄仲霖,汝愧乎?”
江天表当街厉声呵斥道。
那人正是黄澍,他跟着参领詹岱退入江西后,被洪承畴看中,调到了总督麾下参赞军机。
黄澍与金声曾为故交挚友,江天表幼时,黄澍曾在金声家中见过他。
面对江天表的诘问,黄澍神情落寞,欲言又止。
“天表,你家中尚有老母,非要死在此处,有负长兄所托,独留老母在世?”
黄澍语重心长地劝说江天表火速回家,奉养家中老母。
江母就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江天一已经身死殉国,若是没了小儿子天表,她又如何生活?
言及老母,江天表悲而惨笑。
黄澍神情一怔,微微张口,旋即愧疚掩面不语。
“自兄去矣,吾母悲逝,天地之大,何以家为??”
“洪贼黄犬,拿命来!”
江天表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刃,暴起怒呼,杀向了洪黄两人。
贺信大惊,急忙跃下马来,挥刀护主。
洪承畴惊惧,眼看着短刃来袭,下意识的将身后的黄澍一把扯到了身前。
黄澍未及反应,江天表的短刃便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又准又快,看上去,熟练至极。
在震惊之中,黄澍感觉浑身的气力在迅速流失。
江天表是个书生,有此快准狠的身手,一定是练习了无数次。
脱力倒地之时,黄澍口中鲜血汩汩,竟笑了起来。
这时贺信杀到,挡在了洪承畴身前,欲杀江天表。
“罢了,让他走吧。”
洪承畴拦住了贺信,心有余悸地转身往马车走去。
贺信重重冷哼一声,收刀走开,眼下撤军最为紧要。
清军开始出城,马车路过江天表时,洪承畴在车窗中,与江天表对视。
“洪承畴,汝之狗命,我他日来取!”
洪承畴放下了车帘,怅然一叹,惊魂未定。
地上的黄澍尚未断气,清军根本没有人管他。
洪承畴与贺信临走,也没有看他一眼。
江天表来到了黄澍面前,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黄澍惨笑着地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香囊。
江天表一顿,迟疑片刻,皱眉将其腰间的香囊解下,握在了手里。
“天表,我偿命了,回家吧,做一个耕读野人,逍遥快活,莫要参与这人世纷争了。”
黄澍鼓着最后的劲说完了这句话,便气绝身亡。
江天表眼中恨意消减,愣了许久,才将手中的香囊收到了怀中,又回到了自己烧纸的地方,将所有的纸钱,全部引燃,悲而大呼道:“先生!兄长!王师威武,势如破竹,旬月之间,捷报频传,鞑子望风而逃!”
王师平靖江南日,家祭无忘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