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曹风轻声道:“我也是个人啊!更何况是个拳头大的。”
有些任谁来说都极为浅显的道理,如同天塌了个子高的会顶着、车到山前必有路这等言语,其实说到底,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更何况,个子高的就愿意扛着跌下来的天幕?想必大多人会说一句,凭什么?
大灾之年,穷人易子,富人锁仓,这等事又不是没有。
但又能说人家什么呢?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树叶子,掉地上一扫一篓子?
可这其中,偏偏有些人,或穷或富,都愿意倾其所有力挽天倾。
不为别的,就像曹风说的,我是个人,我拳头大。
两位剑客合力挖土,终于赶在这天黄昏,将此地百余具先辈骸骨入土为安。
还好,偷了阿达一些酒。
月落人间,两位剑客落在另一处战场,继续挖土。
一身红衣的剑客,忽然说了句:“当年若有此酒水,想必诸位前辈落剑之时会更无憾。”
曹风缓缓转头,无奈道:“好嘛,又来俩分酒的,你身上酒水还有多少?”
刘景浊并未察觉灵气涟漪,可转过头时才发现,又是两位登楼,人族,只不过一人一鬼。
曹风指着二人,轻声道:“黑衣这位,姓徐,死鬼一个,是个读书人,跟我差不多一起到的十万大山。”
刘景浊起身抱拳,轻声道:“见过徐先生。”
黑衣人抱拳回礼,笑着说道:“耳朵不好,跟我说话要大点儿声音。”
曹风撇嘴道:“甭理他。这边这位,姓顾,剑修,很年轻,千岁不到,也是中土人。”
刘景浊便也没着急与两位前辈搭话,只是抱拳行礼。
刚要取出酒水,那位徐先生却是摇摇头,轻声道:“不着急,我想先问你几句话。”
刘景浊收回酒葫芦,轻声道:“徐先生请说。”
徐姓黑衣人开口道:“我这等九次寻死不成,杀妻下狱的鼠辈,为前人掘土,是否会辱没先人?”
此话一出,刘景浊愈加确定这位死了千余年的古人是谁了。
没想到这十万大山,竟是有这等人存在。
刘景浊脱口而出,“古人不见今时月,东风吹着便成春,诸位先辈这遍地白骨,应该是早于先生的自为墓志铭吧?”
读书人眉头一皱,他最不喜欢乱搬诗句的人,想讨好我?那我看错人了。
哪知道那个年轻人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心生疑病,迁怒继妻,那是先生的不对。可时过境迁,先生也曾入狱,现在都死了,晚辈再无什么可说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你已经是个死鬼了,前尘往事随风而去便好。
曹风年龄是要大一些的,他看着黑衣读书人,咋舌道:“徐文清,想帮忙就帮忙,不帮忙滚蛋,来这儿酸人来了?给谁甩脸子呢?”
说完之后,曹风看向一身白衣的剑客。
后者凑过去刘景浊身边,抢来一壶酒水灌了一口,咧嘴笑道:“前辈莫要说我,我就是想来帮忙,来这儿也百余年了,居然没想到让这些个前辈入土为安,瞧见景浊老弟这般,我羞的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真正的读书人,没一个是不执拗的。
好在是徐文清本就性情洒脱,要不然也干不出九次寻死的事儿。
读书人卷起袖子埋头挖土,却还是说了句:“要不是后面那句骂人的,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来此搏名之人。”
刘景浊一脸无奈,心说我啥时候骂人了?我那是实话实说。
南边儿一处山峰,袁公抬手打出一道剑光,截杀了一尊登楼鬼修,冷声道:“前辈,如今留存尸骨,千具是有的,至少分布在百余处,哪怕他现在有了帮手,我也不相信他愿意空手而归,且忙碌几月。”
头扎冲天鬏的少女咧嘴一笑,手捧着下巴,轻声道:“好歹教了那位诗仙一场,就没读几本书?小猴子啊,玄女就没教你,要学好的吗?”
袁公静待下文,少女便笑着说道:“你不愿意去做的举手之劳,却是别人的难上加难。你不愿做,凭什么觉得别人做不到?难不成我家主人出了十万大山之后,花钱找人写文章,说他怎的为这些个上古前辈入土为安?你剑术没多高,小人之心倒没少学。”
袁公还是没忍住问道:“此人又不是先天便有本命剑伴生的剑修,天分虽好,却也不是顶尖,前辈为何如此青睐于他?”
少女轻声道:“等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此后十余天,四位中土人氏,几乎没怎么休息。两人以木板做成简易棺木,两人挖土,倒是也快,几乎每天就能埋葬数十位前辈。
只不过,有些尸骨不全或是身首异处的,无法分清楚尸身,便也只能将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期间数次,有那些个死后走上鬼修路子的妖族来犯,一位合道剑修,一位登楼剑修,有他们二人在此,没有哪个死鬼畜牲能进来。
徐文清现在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又要了一壶酒,休息片刻,开口道:“我算是服了,照我们这速度,想要将这万里之地数十处的前辈遗骸埋葬,怕是没有两三个月做不成。”
曹风淡然道:“你我都是死鬼,缺这三个月?”
一旁姓顾,名衣珏的剑客,也笑着说道:“百多年里,我反倒觉得此事最有意义。刘老弟他日重开山门,记得给我留个位置,如今我也戛然一身,得有个落脚处不是?”
好家伙,这啥都没干,就拐了一位合道一位登楼?那岂不是青椋山重建山门之时,当即就能跻身一流宗门?
顾衣珏抬头瞧了瞧极远处一座大山,冷笑道:“如今中土积弱,大修士不多。可谁想得到,有些人藏在十万大山,只是因为此地能隔绝外界探视。”
不用说刘景浊要知道曹风说的是谁,不就是结茅此地,大门不出,枯坐不动的几位登楼修士。
曹风却是摇摇头,轻声道:“不全是坏事儿,至少他们在这儿,能震慑一番住在妖城鬼城那些个家伙。”
刘景浊也歇了歇,灌了一口酒,询问道:“中心那处,曾是一道门户?”
曹风与顾衣珏同时点头。
“对的,曾是一处类似于归墟的门户,里头的东西,非人非妖,可强大无比,姑且称之为魔吧。”
曹风接着说道:“你要寻的那柄剑,曾经与它的主人驻守此地,那位剑道之神,当年就是在此地散道以震其中魔物。剑修在此地修行,裨益极大。不过没来过的人不会知道这些事,最中心那处,剑意虽浓,可邪气太甚,却是不适合修行的地方。”
刘景浊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看来这趟的确是要空手而归。
好像自己就从没送过她像样的东西,现在连剑都拿不到了。
这趟回去,一定要带着她去看看迟暮峰的海棠树。
南边儿那处山峰,久违的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身高三十丈,肩扛比自己高两个头的长枪。
巨人肩头,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
登山之时,胡潇潇还有些惴惴不安,其实她没告诉刘景浊,当年袁公前辈到百越时,拿走那件圣物,弄的大家不太高兴。
最早供奉长生牌位,其实也是一种无能狂怒,咒骂一般。
凡俗市井不是说,给活人立长生排位,那就是求着那人死。
古往今来,如此例子极多。
更何况,给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人立牌位,乞求人家延年益寿,那不就是跟一个活了九十九的老寿星说祝您长命百岁一个道理么?
阿达倒是没想那么多,一见那个端坐饮茶的中年人便说道:“我要吃肉!”
胡潇潇吓了个半死,赶忙轻声道:“阿达,客气点儿。”
她飘飘然落地,抱拳道:“百越胡潇潇,见过袁公前辈。”
中年人转过头,笑呵呵说道:“就拿了一截儿骨头而已,你们气性挺大啊?变着法儿诅咒我?”
胡潇潇心弦紧绷,想要说瞎话,可实在是说不出来,最终只得讪笑。
袁公摆摆手,“行了,想吃想喝,你们自己想办法,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吧,刘景浊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的。”
就这么,两人在山上住了一月多,闲是闲,怕也是怕。
转眼间便又到了七月,一轮圆月高挂,十万大山之中,也就这方圆万里瞧得见天空了。
刘景浊两只手早已裂出无数口子,即便是他的武夫体魄,也扛不住这般被夯实的土地。
他提起酒葫芦喝着酒,靠在木头边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实在是太累了。
剩余三人看了看,笑着继续忙活。
徐文清笑道:“炼气士只有金丹境界,武道归元气,能抗住这一个多月,很不容易了。”
曹风叹气道:“还是个一根筋,非不用仙剑挖土。”
顾衣珏轻声道:“他可能觉得,不靠双手,对这些个先辈来说,不太尊重。”
三人忽然齐齐抬头看向刘景浊,各自眼中露出惊骇神色。
那个斜躺木板之上,鼾声如雷的年轻人后方,不知何时,居然聚集起了数百道虚影。
或赤手空拳,或背剑挎刀,又或是肩扛长枪。
那些个虚影,同时抱拳,是对着刘景浊,也是对着另外三人。
曹风三人各自以灵气清理身上灰尘,重重抱拳回礼。
南边那处山峰,袁公面色复杂。
有个绿衣少女蹦蹦跳跳赶来,微笑道:“现在觉得,他配吗?”
昏睡当中的刘景浊,梦入一处战场。
凡他所过之地,那些个身负重伤的前辈皆是回头,脸上笑意不止。